《黑暗纪元》程睿

6、张伟凡

　　库拉斯特城邦共有两大水系，分别是沙河水系和清河水系。沙河虽然名为沙河，却是库拉斯特城邦的母亲河。千百年来，它为当地居民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淡水，受到万民敬仰。而清河虽然名为清河，却是一条出了名的臭河，它的河水像墨汁一般黑，在郎朗晴空下会散发出特别浓郁的臭味，河流沿岸三里之内几乎寸草不生，也无人敢于居住。城里甚至还流传着一个传说：想要自杀的人们，只要来到这河边喝一口清河之水，顷刻间便会毙命，不会有丝毫痛苦。

　　夕阳西下，黑暗重新吞噬了大地。城邦静悄悄的，清河沿岸更是静的可怕，连一只老鼠都没有，只有呼呼的风声。月光下，漆黑的河水波光粼粼，大量的垃圾正在河岸上迎风飞舞。张伟凡依旧戴着墨镜，看到了地上的狗尾巴草就揪起一棵，叼到嘴里。不一会儿，她就揪起了五六棵狗尾巴草。

　　在清河沿岸，捡到一棵活着的草，无疑是一种幸运。但张伟凡经常这样将幸运叼在嘴里，对她来说，这早已成为了一件平常事情。十五年来，无数争权夺利的教会成员就像被放进一个坛子里的毒虫，相互撕咬啃啮，只为争夺一个“蛊虫”的资格。十五年后，人们打开坛盖子一看，还故作惊慌似的：最后活下来的居然是她啊？于是人们慌忙将骷髅头吊坠套到了她的脖子上——你就是我们新一任的领唱者了！可一切还不都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张伟凡也曾有幸福美满的家庭。有父亲，母亲和比她大九岁的姐姐。她还记得自己的姐姐名叫张凡伟，是在自己三岁那年跳清河死的。这背后还有一段令人唏嘘的故事。因此，张伟凡位极人臣之后，还是会经常独自跑来清河，看上几眼。

　　那一年，自己三岁，姐姐十二岁。姐姐也是教会成员，虽说是做最底层的传教士，但一家人也算和和美美，幸福安康。

　　直到有一天，母亲对姐姐说了一句“你好像没小时候漂亮了。”从此之后，姐姐大受刺激，彻底变了一个人。

　　她先是出现了强迫清洗的症状，每天除了对着镜子发呆就是不停地用毛巾擦洗自己的脸，还嫌洗得不够干净。除了洗脸，她每次洗澡也变得格外认真起来，擦香皂都要来回擦上十几次，再冲上十几次，最后再在水里泡上三个小时，一次洗澡才算完。和她同住的几个传教士常常因此既不能洗脸也不能洗澡，无论他们强调多少次“你已经洗的足够干净了！”她就是不听，一定要洗够一定的小时数才肯出来。

　　慢慢地，她还开始注意起了身材的问题。嫌自己的胸不够大，腿不够长，不够细，肚子上似乎还有了赘肉……慢慢地，无论看自己身上哪个部位她都觉得不满意了。于是开始绝食。每次只有自己饿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她才勉强吃两口东西，偶尔吃得东西多了，她的心里还会有无穷无尽的负罪感，最后一定要通过扣嗓子眼的方法全吐出来才算安心。

　　慢慢地，她对自己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了，脸上不能看出一个雀斑，鼻子上不能看出一个毛孔，全身上下任何地方都不能出一个痘或者痦子，当然也不能有一丝皱纹，连胳膊肘上都不许有。一旦她发现身上什么地方不像小婴儿那样光滑水嫩了，那简直是天塌地陷，世界末日！自己居然长得这么丑了！这么不干净了！自己这鬼样子怎么有脸出去见人！

　　慢慢地，她的传教工作也不做了，她开始觉得自己的身体里面居然也这么的肮脏——每天还需要小便和大便！那自己的身体里不知得脏成什么样子了！这对于爱美爱干净的自己来说简直是不可容忍的罪过！于是，每天的清洁任务还额外加了两项，每次小便，大便之后要彻底清洗。除此之外，为了让自己纯净洁白的身体变得更干净，她开始有意大量喝水以增加上厕所的次数，认为这样就可以对身体内部进行彻底地清洁。这样一搞，和她同住的人们连上厕所的机会都被霸占了，多次劝导无效之后，人们联名将她告到了教会仲裁处。张凡伟于是被教会开除。

　　回到家之后，张凡伟的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变本加厉起来。她拉上了房间所有的窗帘，用被子捂着脸，除了洗澡洗脸再也不迈出房门半步——第一是怕自己“丑陋”的脸被人看见，第二是怕皮肤被太阳晒黑。她也曾回想自己在教会的所作所为，总觉得自己被开除是因为长得不够漂亮的缘故。这群以貌取人的！愚蠢下流的！庸俗不堪的东西！长的不好看！那是我的罪过吗！张凡伟恨这个世界恨得咬牙切齿，最后将房间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一遍。

　　那一年，张伟凡还小。姐姐阴暗的房间对她来说总是意味着危险，只有当姐姐将东西砸完，稍稍平静的时候，她才敢进去玩一玩探险的游戏。张伟凡进到房门里，看见她躺在床上，正举着破了的镜子呆呆的看。她看到妹妹进来了，放下镜子，又一把把妹妹抓起来看。张伟凡那一年刚满三岁，胖嘟嘟的小脸就像小红苹果一样粉白粉白的。

　　好像比自己的脸还要好看多了！

　　她这样想着，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最后开始觉得妹妹是在存心和自己作对，气得是咬牙切齿，大喊大叫，于是抄起一大块镜子碎片就往张伟凡的左眼里面捅，一边捅一边在嘴里骂着“叫你长得比我好看！长得好看了不起啊你！”

　　母亲当时就在附近，进入房间看到这惊人一幕，发了疯似的上去要把大女儿按住，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张伟凡的左眼早就被捅烂了，人也昏死过去，瘫在床上一动不动。被按住的张凡伟还觉得母亲这是在有意袒护妹妹，根本不关心自己的死活，于是又跟母亲扭打在了一块，将母亲打得是遍体鳞伤。

　　之后的三天，张凡伟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睡觉了，还开始整天整天地说胡话，比如“别看那些臭男人冠冕堂皇的。其实他们见了我之后都偷着想□□我！啊！他们居然想□□我！这群衣冠禽兽，披着人皮的畜生！他们全都该死！该死！”三天之后，张凡伟终于精神崩溃了，把镜子彻底打碎并用碎片割腕，却被人及时发现救起。之后又趁人不备逃出家门，跳入清河。第二天人们便发现了她的遗体。

　　大女儿死后，父亲和母亲悲痛欲绝，烧毁了所有和她有关的东西。母亲甚至还经常感叹“你瞅瞅！这么好的孩子，她怎么就突然想不开要自杀了呢？她怎么就突然想不开要自杀了呢？她怎么就突然想不开要自杀了呢？”夫妻两个在处理完逝者的遗物之后心理上并没有有所缓解，尤其是母亲，她每次看到小小的张伟凡和她左眼上的洞，都会重新回想起大女儿的音容笑貌和那天发生在房间中的恐怖，每每因此精神崩溃，泪流满面。最后夫妻俩一合计：为了彻底断了这念想，干脆把张伟凡也丢了算了！于是三岁的张伟凡就被送去教会，成为了一名传教士。而父亲和母亲两个人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到今天，一切都已过了十五年。张伟凡望着这十五年不曾改变的河水，又将一把没了根的狗尾巴草重新插回到了土里，那些毛茸茸的小东西又开始在阴冷的秋风中迎风飞舞了。这十五年，自己到底在企盼什么呢？其实她的心里一直清楚的很。有些东西就像这拔了根的狗尾巴草一样，你以为重新插回到地里，它们就能在来年春天统统复活过来了吗？真是可笑！可笑！

　　“我的母亲把我杀了。”忽然，河水中传来了一阵扭曲又古怪的声音，这话语就像是卷着舌头发出来的，不太像是人声。张伟凡眼睛一亮，从怀里掏出了半条胳膊大的左轮手枪，在手里把玩了起来。

　　“我的母亲把我杀了，我的父亲把我吃了。”张伟凡回答。

　　“我的兄弟姐妹收拾着我的残骸。”那个声音回答。

　　“将我埋在了冰冷的大理石下。”暗号的最后一句，张伟凡和那个声音同时说了出来，随后河边爆发起一阵哈哈大笑，三道身影同时从漆黑的河水里冲天而起，为首一人，直接落在了张伟凡的面前，伸出了双手。

　　“领唱者！好久不见了！你不在这边，这暗号可是好久没人陪我对了呢。”

　　张伟凡定睛一看，这三个来者原来是远古鱼人一族。为首一位，身高六尺，全身肌肉，满口尖牙，目露凶光，背上都生着鸡冠头似的背鳍，胳膊上和脖子上都戴着黄金链子，手上拿着一杆等身长度的海石三叉戟，身上画满了彩绘，威风凛凛向前走来。其余两位，样貌与前者基本相同，只是身高矮了一半左右，警惕地拱卫在前者两旁。

　　她并没有兴趣和来者握手，只是礼貌性地抬了抬眉毛，手指上转起了半只胳膊大的左轮手枪，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另外二人看到她手里的枪，两条一人多长的三叉戟便对准了她的脑袋，但立刻便被那首领喝止。

　　首领是两河下游，森林地区中的鱼人族酋长——老斜眼，两名守卫，分别名叫烨宇和巨石。千百年来，人类和鱼人长期争夺库拉斯特有限的资源，矛盾冲突不断。每一次的人类和鱼人的会面，气氛也都格外的紧张。

　　“领唱者，你把马累的人头带来了没有？”老斜眼收起了双手，知道双方都不愿有多余寒暄，不如直截了当。

　　张伟凡微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木匣子，她将盖子打开来，往地上随意的一倒，只见一个西瓜大小的东西“咕噜咕噜”滚落在地。巨石和烨宇大惊失色，愣了足有五秒才小心地走上前去，把那东西捧起来看了看——正是马氏家族族长马累的人头！那上面还留着三个茶碗大小的弹孔，里边的脑组织都能看得见！

　　“这……你居然……居然真的把马累给打死了！”老斜眼看了看那个早已失去生机的脑袋，眼睛缩成了针孔大小，全身巨震，随即赶紧挥了挥手——两个蒙着眼，堵着嘴的人便被五花大绑着押了上来，可以看出，他们是一男一女，身子被缠得像毛毛虫似的，还是不忘拼命去做无用的挣扎。他们的嘴里还发着“呜呜”的声音，似乎是奋力在呼，在喊，但是没用，最终传出来的声音只有那可怜的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越听越让人觉得可笑。

　　“这两个人，在森林里边已经关了一年多了，就等着今天交给领唱者大人您呢。当初发现他们的时候，可都是在八百里开外的特拉文卡城邦了。为了绑他们回来，兄弟们可没少费力气。”老斜眼淡淡地说着。

　　张伟凡凑到了两个人的面前，将蒙住他们双眼的黑色布条摘了下来。三岁的时候，这两张面孔就像烙印一样刻在她的脑海中了，即便已经过了十五年的时间，这种印象也没有模糊一丝一毫。她仔细地看着他们，他们的变化不大，十五年的时光，只是单纯地让他们变老了一点。至于自己，这十五年来是怎样丑陋地苟延残喘，并不断在杀戮和阴谋中逃亡的，他们绝对不知道，也不曾关心过。

　　张伟凡叹了口气，把墨镜推到了额头上面，露出了长者一般沉静的右眼和用最好的水晶做成的左眼。她的左眼眼皮已经永远地没有了，但睫毛还是照常粘在那只格外突出的假眼上，显得有些诡异。那两个人一看到这只眼睛，立马就知道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唔唔唔”地又在不停挣扎。但张伟凡知道，不但反派会死于话多，正派也会死于话多——杀人之前绝不能废话：说不定这个时候就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会突然跳出来坏她的好事呢！

　　张伟凡“两眼”一瞪，后退，举枪，“砰砰砰砰砰砰……”，毫不犹豫射光了六发子弹。那喇叭口粗的枪口上不断向外吐着火舌。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每一发子弹都像一枚小炸弹一样威力无比。这两人只是每人中了三发子弹，便被炸成了几块碎肉，散落一地，死得不能再死了。

　　剧烈的枪响回荡在清河两岸的垃圾山上，久久不散。老斜眼和烨宇，巨石沐浴在香甜温暖的血雨中，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才往散乱的尸块上小心地瞟了一眼，两个人是完全死透了！原来领唱者不惜以挑起战争为代价去交换的，不是父母的两条生命，而是他们的两条死命！

　　但张伟凡好像还不放心，又在尸块上重新打了十几枪，直到把尸块炸成肉末了，才终于放心地往枪口上随意吹了口气儿，重新戴好了额头上的墨镜。

　　“不早了，都回去睡觉吧。”

　　张伟凡随意地说着，把左轮手枪重新收入怀中，从容离去。魅惑的黑色背影，散发着维多利亚式的神秘韵味，渐渐融入了迷人的夜色。只剩下三只鱼人，依然在清梦般朦胧的星河下，漫无目的地凝望着远方。

　　十五年来，她已很久没像今天这么轻松过了：这两个只管生不管养的混账王八蛋，无非将她看做证明自己生育能力的工具。既然是工具，自然就可以想丢就丢了，这就是他们可笑的，明目张胆祸害自己的逻辑！但是今天，她终于亲手为这一切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从此之后，这世界上就再也不会有她的生物学父母，了，好啊！多好啊！

　　至于战争的问题？随它去吧，反正这一战也是早晚要来的。马氏宗族的二公子马坤炎虽说有两分杀起人来不要命的名声，但在教徒的盲目狂信面前，他的不要命又能有多大威胁？库拉斯特的未来尚在两可之中。但是她坚信，马氏宗族的暴政终将被推翻，飞天面条神的光芒终将撒满大地。政教合一的体制终将将为人民带来公平和幸福！世上的一切终将属于教会，属于自己！

　　安拉那木阿拉斯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