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梦来》兮尔c

2、二

　　马场旁原有一座别院提供住宿。丞相府的侍卫们将那场意外发生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带到了别院，任何人都不得擅自离开。另派一名侍卫则快马加鞭回丞相府禀告此事。李丞相闻此噩耗，初时不肯相信，只道意外落马，万不至伤及性命。然丞相夫人甫一听到这个消息，便晕了过去。丞相命人好好照顾夫人，随后便骑快马朝京郊马场赶去。一路上在心中自我安慰着，祈求上苍怜其子，惟愿舍弃自己的寿命和所拥有的一切，只求能换得爱子平安无事。
　　李小公子此刻正躺在别院的某间房内。李丞相被人领至门口，迟疑半晌，终是推开了房门。他一眼便看到爱子躺在了床上，神色平静似是在安睡。他蹒跚着走到床前，双眼已看不到跪满了一屋子的人。丞相屈膝跪在床边，双手握着小公子的一只手。那只手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有丫头婆子低声啜泣着，丞相颤声道，“都出去吧。”众人鱼贯而出，只听得身后丞相嚎啕大哭，“我儿！我儿啊！”
　　公子的侍读是被一阵嘈杂声唤醒的。他睁开眼看到自己正躺在一间屋子的床上，嘈杂声便是屋外传进来的。他起身下床，想起了昏睡前发生的事，急切得打开门想去找公子。屋外的空地上站满了人，有刑部的官员正在询问众人那场意外发生的情景。是的，那是一场意外，如此之多的人亲眼所见一匹失控发狂的马闯入赛道围栏撞倒了公子。这若非意外，何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去蓄意谋害一个善良无害且身份尊贵的少年呢。至少在场之人无人有那样一个动机。若说林天北想要赢得比试去取悦心上人，他也不至于命人安排如此危险的事故。若非他反应迅速，只怕同样会被那黑马掀翻在地。
　　但丞相却不这么想。他认为此事绝对不会是一场简单的意外。丞相奏请了皇上，皇上命刑部侍郎伍正带人严查此事，绝对不能放过一丝线索，一个凶手。刑部官员一边盘问着事件发生时在场的所有人，另一边命马场的管事拿来了花名册，彻查马场之人员有无异常，并命人传唤负责喂养那匹黑马的人以盘问。但事件发生之后，那喂马之人竟早已趁乱逃走找不到其踪迹了。伍正从花名册上得知那喂马之人姓名后，当下便派人去细查其身份。
　　此时天色将晚，若用马车载着公子的尸首回府，势必要在夜间赶路。丞相府后赶到的刘管事提议今晚暂住此别院，明日一早再将公子运回丞相府。丞相兀自悲痛着，只命刘管事自行安排一切。
　　侍读来到公子所在的房门之外，久久不敢进去。他不是怕丞相的责骂——若是丞相想要他为公子偿命，他断不会拒绝——他是怕见到公子那了无生息的模样，公子是为了他，才会遭此横祸。他无颜面对公子，只跪在门口低声啜泣。
　　不知跪了多久，夜晚已经降临。先前被围在别院空地的众人都各自回房了，只剩刑部和丞相府的人在进进出出。有人把侍读拖走，领他去先前他昏迷时所睡的那件空房休息。侍读瘫坐在窗前一把木椅上，睁眼看着漆黑的夜空，久久无法入眠。但长夜漫漫，渐至下半夜，别院里的人们在心里头揣着各种想法推测，终究还是进入了梦乡。只剩别院外巡逻和守夜的侍卫们还在轮班守候着。
　　夜色渐浓。别院外墙突然出现了几个黑衣人，他们身手迅捷地敲晕了巡夜侍卫，潜进了这所别院。他们先是悄声在各房窗口吹入一阵迷香，随后到别院柴房的地上淋着什么液体，再在离柴房较近的几间房屋的墙上淋上同种液体，随后燃起数个火把，把火把丢进了柴房，便如先前潜进别院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火势蔓延得很快，不知烧了多久，终于听到有被烫醒的人大喊：“不好了！着火啦！”此人拍醒了同屋的伙伴，很快，越来越多的人从昏迷中醒来逃命。但更多的是那些没有醒过来的人，竟就这么葬身于火海之中。丞相本就睡得极浅，即使中了迷香，仍是在一片呼声中惊醒了过来。他一把抱起儿子的尸首冲出了房间。惊吓过度的人在那哭天喊地，冷静下来的人正一桶一瓢的舀水救火。
　　然而火势太大，醒过来的人太少，能参与救火的人更少。敌不过这无情的火舌，人们选择撤退。公子侍读被临屋的林天北救了出来，见其久唤不醒，林天北便把侍读扔院中的石凳旁，参与救火去了。实是人人惊慌，场面太过混乱，以致撤退之时，竟无人记得带上侍读。他就这么被遗忘在这片火海之中。也许他能醒过来，但是他的潜意识里仿佛有人在告诉他，睡吧，睡吧，随着公子一道去远方吧。
　　彼时天色渐亮，原本趁夜赶路的墨无尘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暴雨困在了林间。他快马加鞭在雨中穿梭，试图找个避雨的所在。
　　冰冷的雨水打在地上，熄灭了噬人的火焰，却也冲刷掉了罪恶的证据。有人醒了过来。他咳嗽了几声，觉得喉咙干得要命。他的眼睛也干涩得厉害，于是他就这么闭着眼睛仰着脸张开了嘴。雨水灌进了他的嘴，湿润了他的喉咙。
　　这便是墨无尘来到一所破院子所看到的景象。坍塌的房屋，烧焦的木头，以及三三两两烧亡的尸体。仿佛昨夜一场来自地狱的大火毫不留情地洗劫了此地。院中唯一的活人，便是那倚靠在石凳旁的少年。少年正仰着头喝雨水，他的脸正对着墨无尘。少年的头发成了黑乎乎的一团，眉毛已是烧没了。眼皮鼻子脸庞甚至嘴角旁都有被火舌狠狠舔舐过的痕迹。而少年仿佛并不知道这一切，只贪婪地吞咽着雨水。墨无尘看着少年的模样，心底隐隐作痛。他走了过去，轻轻扶住了少年。少年并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何事。只感觉自己的身体原本似火烧般痛苦万分，随后一场倾盆大雨淋了下来，他的身体不再热了，只是不知淋了多久后，身体却又变得冰冷无比。在这一热一冷间，少年复有晕了过去。晕倒前，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手臂传来的热度。这种热度不似先前火烧般的热，而是春雨过后暖阳般的温暖。
　　墨无尘看着晕倒在他怀中的少年，心下思忖，若不是这场大雨，你也许就葬身火海了。若不是这场大雨，我也不会想要找个避雨的所在，便也不会遇到你。想来，上天也是不忍心夺了你的性命，才降下这场大雨，让我救下你。既如此，你便随我而去吧。
　　墨无尘抱着少年到院门未被烧塌的屋檐下避雨，而后从他的马上拿下一个包裹，为少年擦干身体，换上了一套干衣服。此时雨势渐弱，歇息了约莫一炷香时辰，这雨便停了。墨无尘将少年抱上马，他跨坐其后，让少年靠在他怀里。随后，两人一马，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