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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舍命陪君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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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天气,窗外雪花纷飞,屋内熏炉暖香。
男子卧在洁白的绫子被内,只露出莲青色衣领,他身形清峭瘦削,被子微微拱起狭长的一段,犹如海上孤舟一叶,分外单薄。
床侧伏着一个宫装侍女,想是过于疲惫而睡着了,阖着的眼帘下淡淡的暗影,手里的蒲扇摇摇欲坠。
许久,男子眼睫颤动了几下,有些艰难地睁开来,见她情状,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侧身将她手中的扇子拿起。终是惊醒了她。
”公子--“
她揉了揉眼睛,倾身搀扶,左手捏过扇柄插在金兽炉耳内,右手捞起引枕靠在他身后,口中埋怨的语气含了几分心疼,”公子醒了怎么不叫我。“
”我只想让你多睡会儿,这几天--你很是辛苦。“
他温和而宽厚地笑了笑,语气中有隐隐的爱怜,似乎并不介意她语气里逾矩的成分,仿佛她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婢女,而是关怀照顾着自己的妹妹。
似是触动她内心的隐痛,她垂下来眼帘,有些黯然神伤,”碧梧才不苦,苦的是公子--你为了她这般牺牲,却不让他们知道--“
”这事情知晓的越少越好,你平日那么聪明,不会不明白吧。“
他淡笑,嘴角却有些苦涩。
她明白,怎能不明白,若是告诉了他们,难道鬼见愁会因为抱歉而不愿燕儿醒来,难道欧阳飞鹰和玉竹夫人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牺牲,为了一个已经嫁做人妇的上官燕?皇甫仁和夹在中间又该怎么办?乱,太乱了,本就是剪不断,何必再添麻烦。只是,她心痛他的不值。
”公子这几日强行进补,我知道你是为了救人--可是如此不亚于自损自残,他日怎生补救也是无济于事--“
他每两个时辰运行一次小周天,她在旁边以内力相佐,助他将药物融合,每每大汗淋漓,几乎喘不上气。她一个旁人尚且如此,他自己五内不知是如何煎熬,如何内伤--
“我知道阿碧心疼我--”
他眼里浮起一层琥珀色一般的温情,伸手将她鬓边一枚松了的百合簪旋入几分,幽幽低叹道,“自易山去后,唯有你与我亲厚了。”
“明日哥哥--”
她心内一阵凄楚的酸涩,眼里溢出泪来,忍不住往他身上倾靠,他轻轻地扶揽住她,“傻瓜。”
她是他从百桃堂里赎身的,一曲红绡不知数的“才冠”琵琶女,她是霹雳山庄围攻他时挡在他身前,硬生生承下那记风雷杀的阿碧,至今脊背上的伤痕无法完全淡去,阴雨天气脏腑还隐隐作痛--纵然他是不死不救,无所不能的赛华佗,也依旧无可奈何--
她之于他,是不同的,他对她,自然也是非比寻常,有生之年,必当如亲妹妹一般宠爱。
“不要用你的寿命--用我的好不好--”
她伏在他胸前呜呜咽咽地道,忍耐了五日的话终于倾喉而出,明天就要进宫了,她再也受不了--“你教我冥咒,我会学得很快--求你--”
四方城不能没有你,老爷和夫人不能失去你--阿碧离不开你--
“说的什么傻话,且不说你内力不够浑厚,若是吟咒时有半点恍惚,形神俱灭可怎么办,以后不能再开这样的玩笑,明日就要施行的,你一向稳重,如何在这节骨眼上使气起来。”
他话语肃厉,神情冷凝,手中的动作却格外温和,略略将她拢紧在怀内,手抚拍她的肩膀。他如何不知道她内心所想,她愿意为他这般牺牲,他何尝不感动,只是他必须让她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此刻不是儿女情长,而是人命关天。
“我知道,明日,我一定不负所托--只是--”
不知说的是时间,还是唤的他名字,她仰头凝望着他,羽睫颤动,沾着晶莹的湿润,眼底深深悲苦,“阿碧很难过--”
她不仅不能阻止,还要帮着他,把他的寿数嫁接给上官燕--
“只是部分寿命,别太在意了--终是我欠她的,迟早要还。”
上一辈的事情,无法挽回,就让下一辈来补偿。这,是欧阳明日一贯的逻辑。
皇宫,内室。
“公子,你怎么样--”
玉山将倾,碧梧刚刚把上官燕安置在榻上,便慌忙飞身过去扶住他,只觉他的手冰凉冰凉的,手心里满是虚汗,望着她只是喘息,眼帘慢慢地垂落下来,似是再无一丝多余的力气。她害怕得声音发颤,他没有告诉她,冥咒要牺牲掉多少寿命--
“你不许死--阿碧不许你死--”
痛心疾首,肺腑之言终于脱口而出,再也顾不得那么多,眼泪吧嗒吧嗒落在他衣襟上。
“胡说什么昏话--”
他低声斥了一句,气若游丝的声音只有她耳朵贴着他唇边才能听见,“传些内力与我--我不能--叫他们瞧见我这副样子--”
她心里陡然升起希望,竟变作无限的欢喜,慌忙答应了,左手扣住他脉门,右手抵着他胸口缓缓地替他调息。博山炉里的沉香袅袅上旋,裹挟着壁炉里木炭袭来的阵阵暖意,为他肤色镀上一层迷惑人的润白,掩盖了虚弱,徒留风情。她用金丝鲛绡帕细细替他擦去额头的密汗,只是那唇色惨白终是遮掩不住。
她担心地问:“公子,这样扶你出去么。”
他轻轻摇头,伸手想要去取紫檀梳妆台上的菱花镜。这间房原本是上官燕昏迷时在宫中休养的,各类物事一应俱全。她见他动作艰难,连忙拿过来擎在手内照与他自己瞧。
此时服用聚元清妙丹强撑容色已是来不及。他叹了口气道:“阿碧,委屈你替我--粉饰一番罢。”
碧梧险些将镜子摔在地上,坠落到一半时迅速捞起,唯恐惊动了室外的人,和床上随时会醒来的上官燕。有那么一刻她恨不得就砸了镜子叫他们进来,叫他们看看一命抵一命如何忍心,她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把他当作了神,从而把他的牺牲都认作是理所当然。可是她不能这么做。自从她跟了他的那天起,她就知道,无论心里有多痛,她都只能配合他的意思,眼睁睁看着走向自己预设的罗网,去成全他的孝,义,情。
轻轻打开鎏金紫砂胎的掐丝珐琅瓷盒,鲜艳的胭脂殷红如血。她用羊毛软刷给他的脸上了些许妆粉,看起来如羊脂白玉一般润泽,遮掩了原先的死气沉沉,又指尖蘸了些胭脂,匀水轻轻涂抹在他唇瓣上。他原本就生得俊眉非常,如九天谪仙,如今化了妆竟不添女气,只是更觉容姿昳丽,不可方物,犹如画中拓出。
有谁知道这外表下他已经形同槁木,心如死灰。
“公子--你看看,可以出去了么。”
她声音微微哽咽,他越是明艳的好看,她便越是心疼,疼他这份无人知晓的痴。
他端详了一下自己镜中的容颜,精致得无可挑剔,淡淡一笑,有些无奈和苍凉,“阿碧的手艺是极好的--只是画得太美了些,反而叫人生疑--罢罢,替我穿上斗篷遮挡着吧。”
他身体前倾想要站起来,哪里还有力气,她用力托住他双臂将他扶起,替他披上银鼠灰斗篷,将帽子戴起来。他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就靠着搭在她肩膀的左手支撑着,右手看似被她虚扶,实则有内力源源不断地涌入他体内。若非这股强劲醇厚的内力吊着他的身子,他只怕下一刻就倒在皇宫紫宸殿长长的丹墀上,再也无法爬起。
“大哥!”
当了皇帝的皇甫仁和依旧不肯改称呼,见他出来欣喜地迎上来,“上官燕怎么样了?你还好吧?”
他喉间一股甜腥翻涌,自是一字也不能多答的,碧梧忙握紧他的手,眼睛看着皇甫仁和道:“女神龙安好,不过一个时辰便会醒来,今日老爷在西山猎鹿,请公子家宴,恕我们先失陪了。”
欧阳明日暗淡的眼眸中流过一丝光彩,果然不愧是他一路带出来的人,应变能力如此之强。
皇甫仁和没看出异常,只憨笑道:“是吗,那大哥快去吧,你们父子难得相聚,这里有我们守着呢,不用担心女神龙,有消息立刻给你报信。”
挥手示意,一台翠幄油壁车便驶过来。
碧梧眉心微蹙,他这般哪里能坐车,只怕没出宫门便要见血,口中唿哨,一匹四蹄踏雪的绝尘驹便飞奔而来。
“多谢陛下美意,老城主已经等候多时,我们快马过去便好,失敬了。”
话音刚落,两道身影已然飞身上马,挥鞭提纵,犹如离弦之箭闯出了山顶千门。
临川王府。
碧梧在影壁前堪堪停住了马,自己先跳下来,要去搀扶他的时候,他竟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慌忙奋力抱住他的身子,才没让他直接从马背上滚落下来,而是将自己的身子垫在下面。
欧阳明日偏过头,才没让鲜血喷在她衣服上。洁白的雪地里一洼绯红,如冶艳梅花。纷纷扬扬的大雪很快覆盖了那抹痕迹,只留下浅淡的粉色。
“公子--”
她疼得心战,虽然早有准备,可是亲眼看到他那样,仍是触目惊心,他内里不知道伤成了什么模样。慌忙让人抬了软榻,将他安置到暖阁内的床上,遣散了小厮们,只留两个信任的丫鬟在门外守着。
“你没事吧,可还--”
话未说完,他撑起身子伏在床沿,“噗”的一声又是一口血吐出来,紧接着好几下子,白净的羊毛毯上绣着富贵牡丹,竟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她吓得脸色惨白,又不敢声张,只能干看着他惨状,待他喘匀了气息,才轻轻扶住了他的身子,那身体已经瘫软地如同棉花一般,拢在怀内冷得如冰雪,没有一点温度。
“怎会这样--”
她捂住嘴唇,他脸上施了粉黛,看不出此刻是何等凄凉情形,约莫和死人没什么区别了,眼泪终是忍不住又滚落下来,砸在他手背上烫烫的。
“你--走了神思--还好只是须臾--否则我当真就没了--”
他虚弱地轻声道,口气中并没有丝毫的责怪,好似在轻描淡写地说着与自己浑不相干的事。
她大惊失色,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都变了,“你是说施咒的时候--对不起--奴婢该死--”
竟是她把他害成了这样--
“又来,这本不怪你--我知道你不忍心--”
他闭了眼睛,声音却很温和,似是怕她伤心自责,“你已经是我最好的选择了--”
又能保守秘密,又能沉稳心境,内力足够助他一臂之力,舍她其谁,只是谁又能看着自己在乎的人牺牲性命,没有丝毫的心神晃动--那一刻他感到了她的不宁,虽然只是瞬间的恍惚,足够摧伤他五脏六腑,何况城楼一战的伤势并未复原--
“我该怎么办--”
她像个犯了大错的孩子,六神无主,只惶急地注视着他,下意识握紧了他的手,生怕他下一刻就烟消云散而去,“怎样才能救你--”
“天语雅阁--寒姑娘--”
他并未迟疑,轻声吐出一句话。
“---她,她会愿意来吗?”
碧梧惶怯道,印象里这个女子实在是冰冷孤傲,拒人于千里之外。
“会的。”
他利落回答,语调竟是分外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