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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西子入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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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云遮蔽了月光,夷光提着灯笼一面走一面张望,此地如此偏僻,君夫人何以邀她在此相见。正狐疑着,脚下忽踢到了什么,发出哐当响声。低头一看,竟是一柄青铜剑。
夷光弯腰拾起,也不知是哪个侍卫这般不小心,好在没伤着人。
前面忽多了点点火光,睁眼功夫已有一帮侍卫蜂拥而至,将她团团围住。夷光握着剑柄一头雾水,侍卫不由分说便将她擒住,直接押去了牢房。
次日,夫差为此事与伍子胥争论得面红耳赤。
昨夜,原准备要送去齐国作贺礼的青铜剑失窃,夷光被当场擒住,而那青铜剑已被刮花。伍子胥认定夷光是勾践派来的细作,损毁送给齐君的贺礼意在破坏吴齐关系,坚持要将她斩首示众以表对齐君的歉意。
“此事尚未查清,岂可轻易下定论。”夫差自然相信夷光不会做出这等事情,却又苦无证据为她洗刷冤屈。
伍子胥气得胡子发颤,为了一个女子,夫差竟可置大局于不顾。他不禁质疑,自己当年扶他上位究竟是不是选错了。他质问道:“大王不杀那越女,如何向齐国交代!”
如今还不是与齐国开战的时候,两国邦交不可轻易损断。两月之后便是齐君寿辰,再铸新剑却需三月。
“臣愿在一月之内为大王铸造新剑。”夷光的舞姿已在伍封脑海中回旋多时,那般佳人,怎可为了一柄剑便取她性命,“不,半个月,再给臣半个月一定能铸成新剑。”
夫差闻言欣喜若狂,伍子胥却依然不肯退让:“即使铸成新剑,越女破坏吴齐关系之心亦当诛之!”
“父亲。”伍封道,“那不过是一柄剑而已,您何必如此?”
“你!”伍子胥气得面红耳赤,他的儿子竟也被施夷光迷了心志!伍子胥捂着心口咳嗽不止,伍封忙来扶他,伍子胥撇开他的手,怒道:“我还没老到要你这不孝子搀扶!”
伍子胥忿然离去,伍封本想追上去向父亲请罪,但再一想时间紧迫,他仍是先去了铸剑室。
夫差记挂着夷光,顾不得其他公务,自往牢房去探她。
幽暗潮湿的囚室里鼠蚁横行,夷光抱膝坐在角落里,望着气窗失神。想着夫差,她便不会那么害怕了。
一串急促又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夷光的嘴角立时蔓开笑容。夫差却怎么也笑不出,他视若珍宝的西施被囚在污浊的监牢之中,他却不能立刻带她离开。
“开门!”夫差心生怒意,恼的却是自己。夷光显然一夜未眠,眼里布满血丝,面色憔悴极了。
“大王别过来。”夷光退后了两步,“我身上有虱子。”
夫差发现夷光脖颈与手上都被蛰了许多红胞,忙命保夏去取药来,自己却仍是走进了牢房中:“寡人思虑不周,竟忘了备药。”
“大王别过来了,可痒了。”夷光挠着胳膊又退了两步,怕将虱子传给了夫差。这一退却被地上的稻草扳了脚,身子后仰几乎要摔下,好在夫差及时扶住了她。
“躲什么?寡人又不是没见过虱子。”他可不是娇惯的帝王,行军打仗时数月不沐浴亦是常事,虱子跳蚤都养过不少。他拨开夷光的头发,仔细帮她抓虱子,一面说道:“寡人当年还常为先王抓虱子,可是一把好手。”
夷光不禁发笑,能得吴王夫差为她抓虱子可真是荣幸之至。她的笑容依然是那么潋滟,却令夫差更觉愧疚。
“伍封已经在铸新剑了,你在忍耐几日。”思及夷光还要在此委屈半月,夫差愤愤,“若不是伍子胥那老匹夫拦着,寡人现在就能带你走。你放心,就算杀了他,寡人也一定不会救你出此地。”
这话却让夷光吓得不轻,夫差赐死伍子胥正是吴国衰亡的开端。她急道:“大王不可,伍大人是有功之臣,万万杀不得。”
“亏你还替他说话。”夫差依然怒气不减,伍子胥在吴国中的威望他自然知晓,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一直留他在朝中,“罢了,不说他。爱姬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告诉寡人,山珍海错寡人都为你送来。”他如今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然而夷光却摇起了头:“我现在是戴罪之身,大王如此优待岂不招人非议?”
“几餐饭菜有何可非议的。”夫差道,“寡人已命人煮了你最喜欢的菽汤,一会儿便送来。”夫差忽的想起:“再抱两只猫过来陪你解闷,这被褥也全换新的。”毕竟他不能时刻陪伴着,只要是能想到的他都愿为她搬进这牢房里。
夷光拗不过他,只得道:“好好好,大王说了算。但又一个,伍子胥千万杀不得。”
夫差敷衍着答应,只专心帮她抓虱子。
夷光锒铛入狱,容姝自然是最高兴的一个,而更令她欢喜的是太子友归来。太子友是她这辈子最大的荣耀,不论施夷光与郑旦如何蹦跶,她的儿子才是嫡长子,是将来的吴王。
容姝特意筹备了一顿接风宴,指明要郑旦列席。她要让郑旦明白,自己才是吴国唯一的女主人,她要想在吴宫生存就得仰她鼻息。
是夜秋风凄凄,郑旦拖着疲倦的身躯赴宴。夷光已入了囹圄,此刻她不敢轻易得罪容姝,唯恐她借题发挥折磨夷光。
郑旦咳嗽着,她来得早,郑旦与太子友都还未入席。她坐在最远的位置上,那么卑微、那么冷清,仿佛被人世所遗弃。郑旦摩挲着那块生锈的铁片,眸里起了雾气。
容姝搭着儿媳徐姬的手,一路与太子友有说有笑,入内时眼角瞥了病弱的郑旦一眼,尽是得意之色。
郑旦缓缓起身向他们一家子行礼,抬头看见太子友时脑中忽地空白一片,若非少萸扶着怕早已倒下。
为何?为何是他!
他明明叫孟彧,他明明是楚国人,难道只是皮相相似?郑旦如是想着,但姬友同样讶异的眼神却不容她再自欺欺人。郑旦悲愤交加,胸口汇聚了一团气,咳了数下却呕出了血。
郑旦嫌恶地皱了皱眉,却未留意到她与姬友那惊涛骇浪的对视,只道:“罢了,你且回去吧。”好好一顿团圆宴,她可不希望郑旦在这儿要死要活。
郑旦艰难地挪动脚步,她日日盼着能见到的人,却不如不见。原来,当初他是为了报仇才接近她的父亲,原来自己视为仇人的夫差竟是他的生父,原来她父亲的战死疆场他也有份。郑旦仰天而笑,她为他入吴,一心要为他报仇,原来全是笑话而已。
“夫人。”见郑旦这般,少萸怯生生问道,“您怎么了?”
郑旦摆了摆手,靠在槐树上,道:“你先回去,我想静静。”她多希望这一切仅是大梦一场,可偏偏又那么真实。她抬头望着残月,自己还能做什么?
少萸三步一回首地离去,郑旦独立寒风中,心里苦,却哭不出。她愧对灵氏祖先,更愧对自己这一生。若说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她挂念的,大约只剩夷光了。
郑旦强撑着身子,一步一步朝牢房走去。
夷光抱着一只黄毛猫与它说话,如此阴寒肮脏的地方她竟也能泰然处之,郑旦自问做不到。
“姐姐怎么来了?”夷光见她面色苍白不免担心,“病还未愈,怎么能出来吹风呢。”
郑旦目光黯淡,眼中似有泪光。她在牢房外坐下,疲累极了,额头抵着木栅栏。
“夷光。”郑旦气若游丝,“我见到他了。”
夷光怔怔,一时猜不出郑旦所说是何人。
“我后悔了。”眼中积攒了许久的水汽终于汇成了泪水,断线珠帘一般落下。她到底何苦来这吴国,何苦将自己折磨得没了人形,何苦?
夷光仍是一头雾水,想宽慰她却不只该说些什么。郑旦伸手抚摸猫毛,若有来世,她宁不为人。
“夷光,不要再想复国的事了。”郑旦垂泪,只后悔自己觉悟得太晚,“你若真心喜欢夫差便好好与他过日子,旁的,由它去吧。”
“姐姐你怎么了?”夷光慌了神,郑旦将复国视作此生唯一所求,如今竟说出了这般话。她身在牢中,也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郑旦见了谁,竟复越也放弃了。
郑旦并未答她,似在哭又似在笑,终了,拂去泪水,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土灰,道:“我该走了。”
“你去哪?”夷光忧心忡忡,尽管郑旦时常忧虑,但却从未这般黯淡过,语气里更是带了永别的决绝。
郑旦一语不发,兀自走出牢房,往方才的宴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