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归》流年溯光

5、丙――《曾经寂寞》

　　妖怪是非常寂寞的生物，尤其是，
　　对于爱着人类的妖怪。

　　她不爱人类，她讨厌人类。
　　她只喜欢夏目贵志和夏目玲子。
　　只不过他们，恰好是人类。

　　丙吐出一个烟圈，模模糊糊地想着。

　　夏目和玲子，都是十分温柔的人。
　　他们的灵魂，干净纯粹美好的透明。
　　所以他们的话，是没办法拒绝的吧。
　　太暖了，根本没办法拒绝啊。
　　――就算明知，结局悲剧收场。

　　现在距离夏目离开，有多少年了？
　　不知道，生命悠久的妖怪很少有所谓时间的概念。
　　于他们，
　　百年一瞬。

　　可为什么，百年尚未对折你们便已经离开？

　　手心还存着暖意，而你失去了呼吸。
　　习以为常千年的孤寂，扼住咽喉般的窒息。

　　丙突然想笑，烟雾中模糊了她的脸庞，精致的几案上是两杯放凉的茶。
　　茶香已隐。

　　口口声声说什么不会对人类产生感情……

　　自从那孩子死去，她就时常陷入这样莫名的思绪。
　　悲痛倒也不至于，见惯了人类的脆弱，那样突然的离别顶多滞一滞呼吸。

　　不要紧的。
　　她这样想着。
　　玲子离开后她还是一样的活，得知玲子死讯后她还是一样的过。
　　所以只是另一个让她觉得温暖的存在离去，并不要紧。
　　所以只是少了一个会和她一起喝茶的人，并不要紧。

　　并不是哪个妖怪都像是那只白猪一样。
　　像她，就算是亲眼看着那个孩子埋葬进墓地，
　　也不过稍许加重了烟瘾。
　　――她总是莫名觉得，世界有点空，空的参与祭典也只觉疏冷，空的只有用烟雾去掩一掩。

　　然后某一年某一月某一天，她恍然，
　　啊，她只不过是，寂寞了。

　　那之后应该过了许久吧，久到那份寂寞发酵浓郁成酒。

　　丙吐出一口烟气，漫无目的的想。
　　想那个梦，想梦中真切而虚幻的暖。

　　……那就去看看他吧。
　　好像自从夏目下葬后她和三筱都没有再见过他了。
　　害得那个孩子离去的罪魁祸首，也是那个孩子在世上最后的痕迹和延续。
　　陪在夏目身边最久的大妖怪，他的猫咪老师，斑。

　　妖怪的时间观念很单薄，就算十多年不见也没什么感觉。
　　丙冷眼看着银色长发的“人类”摇摇晃晃歪歪斜斜地向林子里走。
　　不是玲子或夏目的外形，只是随便变换的样子，因此一头银色的长发无比显眼。
　　“丙，你给老子送酒来了？”声音都是醉醺醺的。
　　丙突然冒上来一股火气。
　　那副狼狈落拓的样子简直是对那一身温暖力量的侮辱玷污，哪里还有半分大妖怪的骄傲。
　　直接将带来的酒坛往下一砸，正中额头。
　　明显醉得一塌糊涂的斑被这一砸直接砸倒，额头红了一大块。
　　等了半天，不见斑爬起来，丙没了耐心，也失了发火的心思，径直跳下树。
　　她就看着斑躺在雪地上，如斯落魄。
　　些许的空白，她问：“这都你的第几个人形了？”
　　“砸老子一下就问老子这个？老子哪儿记得，随便变呗。”斑的语气里带着抹不去的冷嘲和微讽。
　　丙皱了眉，受那孩子影响深了她竟然听不惯斑一口一个老子了。
　　“别老子老子的，听得来火。”
　　“老子乐意，你管得着。”
　　丙突然就想到了夏目，隐约的怒意冷却。
　　如果那孩子见到了这样的斑的话，会是什么心情？
　　会想那个梦里一样，敛了笑意眉目悲伤吗？
　　不知道。
　　她是妖，理解不了也不愿理解人类那过于复杂的情感。

　　“斑，他不喜欢。”那孩子是如此在乎这只大妖怪，又怎么会愿意看到他这样的颓丧。
　　“……丙，老子宿醉头疼，别逼老子动手。”
　　丙没有在意，“近来我老是做梦，梦里总是他笑着，梦到最后，他敛了笑意看着我，满目悲伤……”
　　“滚！”深沉狂虐到让人战栗的杀气。

　　丙闭了口。
　　她突然不忍心了。
　　斑，你一定不知道吧，就算你再如何逃避如何假装忘怀，都掩不住你眼底荒凉的死寂。

　　她不想再呆在这儿了。
　　看着这样的斑，心底的伤疤似乎都被血淋淋得撕开，暴露在冷风中，痛得麻木。

　　斑是夏目在人世最后的痕迹最终的延续，可他不是夏目，除了那一半妖力中的温暖连一点点相似之处都没有。
　　连一点点慰藉都找不到。

　　狂澜般的寂寞倒卷，一点点将她淹没。
　　吐一口烟气，在一片朦胧中丙对着案几上两盏清茶。
　　真是，寂寞啊……

　　今年的春光真是好，盈盈郁郁的绿意满目葱茏，各色的花开得热闹。
　　雪化了。
　　听手下的小妖怪说好些日子都没看到斑大人，丙去了之前的林子。
　　果然，斑还躺在那儿。

　　坐到斑不远处，丙感受着那一股独立而相融的妖力，默然出神。
　　和梦中一般无二的温柔气息，却无端地感觉更加寥落和寂寞。

　　她在等着斑开口，这么多年了，斑也该直面了。

　　“我以为每天就这么浑浑噩噩哪一天也就能忘了。”他说得很慢，像在忍耐着什么。
　　丙没有惊讶，也没有答话，她知道她不需要回答，斑也不需要她的回答。
　　“酒真是个好东西，一瓶下肚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啊，可惜玲子和夏目都喜欢喝茶，她更想有人再邀请她喝茶。
　　“可那混蛋小子尽会给老子找麻烦，老子压根没去记他那张脸，除了性别那混小子和玲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老子吃饱了撑着才会去记他那张脸。”
　　“……但就是时时刻刻都能见到他，雪地里，草丛上，溪流潺潺，月光如水，星华璀璨，一眼看到就知道那是混蛋小子……”
　　她偶尔也会看到玲子和夏目，明明以前一开始的时候根本分不清，现在倒是什么气息都没有光凭个影子就能认出他们了。
　　“那混小子活着的时候，老子也没觉得有什么。”
　　“可真的失去之后，老子才发现，失去了真的就再也，回不来了。”
　　是啊，失去了就真的，回不来了。
　　徒留给他们忘不了的记忆抓不住的温暖和哽在喉头苦茶般窒息的寂寞。
　　“老子觉得，这一生大概也就这么过了。”
　　她大概再也不会去接触人类了。
　　太温暖也太……脆弱。
　　“老子也不是不知道，我活着一天就忘不了他一天，他的命都交待在这儿……”斑指了指心口，银色发丝遮掩下的脸庞安静到死寂。
　　丙仰头，不敢低下。
　　“……夏目。”
　　她后悔了，她不该来的，她不该听的。

　　时间兜兜转转，她又回归了寂寞，
　　刻骨的寂寞，更深的寂寞。

　　夏目，你和玲子是完全不同的个体，
　　你们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留给被留下的我们，再难消解的寂寞。

　　丙是知道那两个除妖师的动作的，或者说，他们全都知道。
　　但他们一个也没有阻止。
　　纵然厌恶，他们也知道，那两个人类是绝对不会对夏目怎样的，哪怕他仅剩一抔骨灰。
　　而承载着夏目力量印记的斑，他们，也不会对他如何。
　　不过封印罢了。
　　对于斑来说，他可能乐意至极。

　　说什么时间终会磨去记忆，他们是妖，记得越深越难以忘怀。
　　夏目贵志和夏目玲子，恐怕到他们消散都忘不了分毫。

　　她没想到斑仅仅被封印了记忆。
　　也没想到失去记忆的斑固执得守着那块无名的碑和对他来说应该已经不知名的坟。
　　他为夏目守墓，一守，千年。

　　她更没想到的是，千年后，他带着夏目的魂灵来到他们面前。

　　吐出一口烟圈，丙看着清隽如昔的少年凝实了躯体。
　　一如既往的温柔和暖意。
　　附骨之蛆般的寂寞像暴露在阳光下的阴露，消散无踪。

　　她弯了眼眸。

　　曾经寂寞。

　　――《曾经寂寞》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