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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阿里奇亚(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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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奇亚属于南部,这里还从来没有下过雪,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下过。不过恐怕是因为靠近海洋的关系,春天总是湿冷的。有些阴郁的天气有时候会让人感觉会比冬日还要难熬。
已经快要接近中午,但是雾气还没有散去,天气一直阴着。昨天晚上降落的雨水现在都混合在空气里,产生了一种令人抑郁的、难闻的腥味。
黑色马车在法院大门口的大雪松树停下,穿着靓丽的车夫轻巧的从敞开的座位上跳了下来。他拿出一叠踩起来会“吱吱”叫的干羊皮放在车厢出口下,这些上等货用结实的亚麻线缝制成圆形垫子,上面还点缀了一层洋紫色的塔夫绸。当这位把脸用铅粉涂的雪白的车夫戴上自己的牛皮手套,低着脑袋用一种圆滑而谦卑的姿态打开象牙制的车厢门把手之后,一股带着茉莉香气的暖流从这座华贵马车的箱体中横溢了下来。
一只穿着嵌贝长靴的脚从镶着水晶的金踏板上踩了出来,发闪发亮的落在那块羊皮垫子上的塔夫绸上。怕冷的纳莫仁西斯阁下紧紧裹着一件蓬松的棕色毛皮大衣——那像是熊皮的,但是又比熊皮要柔软太多。这件毛茸茸的外套让他原本就不大的脸显得更小了,因此流露出一种惹人怜爱神气出来,再加上苍白的肤色和精致的五官,有谁会去注意这个年轻贵族黑色眼睛里的冷酷和阴晴不定呢?守在法院旁为一睹风采而前来的民众们在见到他之后都发出了兴奋的交谈声,他们在守卫们的刀剑旁挤作一团,叽叽咋咋的相互感叹着,赞美领主的的样貌和气质,像是一群胆小又机灵的快活的麻雀。偶尔会有大胆的姑娘悄悄昂起自己的脖颈,希望这位英俊的统治者能够看上她一眼。
纳莫仁西斯就这么踩着身旁那些被姑娘们投掷过来的月桂叶环和鲜花,径直朝前来迎接的官员们走了过去。
相比较哪怕仅仅因样貌就备受人们爱戴的领主来说,阿里奇亚掌管牢狱的官员纳什-保利就显得猥琐了。
他是个圆滚滚的男人,披着象征着正义女神的灰色大氅——这位百年来一直被单独祭祀的女神现在已经归属到神主的麾下,在皇帝的命令下所有用金线织成的天平被拆除,换成了教会的十字花。
纳什的脸生的扭曲,或许是多余的脂肪,又或许是因为他总是做弄出一副阴狠而傲慢的表情,总之那五官看起来活像是泥地里的车辙。当他站着跳起身,紧张且兴冲冲的迎上前的时候,这件意味高贵的衣物立刻在他身上变成了一块包裹着土豆的麻袋片,上面加急赶制出来的、有些蹩脚的新花色让它显的更加劣等脏乱。
这位官员灵敏的甚至有些贼兮兮,恐怕一只见了油鱼的肥猫都比不上他那副机灵劲儿。纳什伸出自己红彤彤的十根粗短的手指,大而圆的眼睛闪漏出渴望的水光,试图触碰纳莫仁西斯阁下那件香喷喷的大衣。
统治者为未能让他如愿,华贵的毛皮从他的指缝里溜走了,用一种傲慢而又理所应当的姿态。
“尊敬的阁下。”纳什-保利像是喘不过来气似得兴奋激动,那声音又尖又细,像个酸溜溜的女人,却是被一个站在哪条道路都会把空气都塞住的肥胖男性发出来的。“您的到来让所有阿里奇亚人感到荣幸。”
出乎意料的,表情中已经可以挤得出‘谄媚’两个字的纳什并没有多说什么废话,他看来很好的抑制住了自己那张原本总是会讲个不停的嘴,安静的将已经看起来有点不耐烦的领主引入了大堂,那里面现在已经坐满了人。
金钟被敲响,审判也正式开始。
被关在外面的群众发出了一阵阵可惜的叹息,简直潮水要穿透石墙传递到法庭上去。当然,还有一些幸运儿被邀请参加公民见证,他们奶牛一样挤在大堂两边的守候区里,被粗糙的木栅栏与高等人区分开。
他们望一望坐在审判席上的贵族们,望一望自己的领主,又望一望美纳尔神父,又更多的望一望领主,然后逐渐的在官员的呼喝声中安静下来。
木瓦的穹顶下只剩下被烧的火红的铜炉子发出的“嗤嗤”声,因为上面还放着四个巨大的银盆,盆里倒满了浸过香料的水,为这个漂亮的高大建筑增加湿度和香气。
四个凯末尔人正跪在嵌木地板的中央,脑袋上方悬着挂满了牛油灯的鹿角吊灯。他们的脖子上套着铁质的沉重枷锁,颜色灰败、嘴唇干裂出血,垂头丧气的趴在那里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与这四个异乡人形成强烈对比的正是那位被他们的亲友花钱邀请的律师。这个四十多岁的瘦小男人刮掉了自己脸上的胡子,并保留着年轻人的活泼打扮,好似现在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他穿着一身天蓝色的丝绸长袍,别着金腰带,头上洒满了乳香河没药磨成的粉末——有点太多了,惹得一个靠近他的凯末尔犯人不停的打喷嚏。这位律师有些洋洋得意的在他的事主旁边小范围的踱步,胸膛向前高高挺起,努力把脖子上的红宝石项链高傲的展现给所有人。当大家都为领主的到来而起身鞠躬的时候,这件价值连城的珠宝就撞倒了腰带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报上你的名字,远方来的说客。”在纳莫仁西斯阁下坐下并点头示意之后,纳什-保利清了清嗓子,站在审判台的后面用手中的短刀指向一身蓝的律师。
“狄波拉-雅克,我尊贵的先生。”
仿佛是因为没想到还能听见比自己更加谄媚的声音,纳什屏了几秒钟,才慢吞吞的把手中的刀拍在木板上,然后冷冰冰的敷衍的说道:“好吧,狄波拉-雅克,油腔滑调的家伙,陈诉吧。”
“啊,当然,当然。”在领主进来的一瞬间就把自己缩成一条弯虾的律师连连应声,他忙不迭的鞠躬九次,每次弯腰的时候那块红宝石都会和腰带发生碰撞,所以整个大厅的人都听见了那一连串的咔哒声。一位坐在审判席东面的年轻女性仿佛被他逗笑了,轻轻的咳嗽了一声。
“尊贵的老爷们,尊贵——”他咬文嚼字的说道:“就像白水仙一样美丽,毋庸置疑,就像科里托的水晶那样洁净。任何侮辱和折损它的人都要受到惩罚,我们唾弃那些肮脏的爪子,唾弃爪子主人的生命和灵魂。老爷们呐,我本人甚至都不想站在这些异乡人的身边——”这少年装扮的干瘦老头哭唧唧的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眼泪:“但是他们亲人们却一日三次来我家门口,那声声哀嚎裹挟着心中的苦痛,像鞭子般抽打着我,让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不光荣的责任,从远方化作一条诚实的舌头而来,在这个高贵的地方为他们发声。”
有几个坐在席位上的年老长者相顾点点头,低声交换了几声对这个律师开场白的满意。
律师沉默了一小会,用怀念的声音开口:“当我还年幼的时候,就听说在阿里奇亚东边的圣林里,夜猎的智慧女神曾经在此种下了一颗太阳树,它的枝桠向外延伸好几公里,若是能够用银杯装上这宝贵树木最先照到阳光的那片叶片上凝结的露水,并将它点在婴孩的额头上,那么这个孩子将成长为永远不会被邪恶和困惑诱惑的愚蠢的人。我的母亲曾经有幸受到眷顾,拿到了一点点远远比不上露水,却也是神赐甘霖的太阳树的汁液,她把这精华混合着苦棘子的汁液给我喝下,才使得我有了今天这样伶俐的大脑和口舌。要我说,这样的神迹,难道不正是神明对整个阿里奇亚的赐福予眷顾吗?”
“但这四个跪在地上的愚人,瞧一瞧他们灰败的脸和委顿的神色。他们虽然穿着昂贵的衣服,腰间别着生铁弯刀,毛皮帽子里藏着珍珠和宝石,脑袋和灵魂里却没有一点值得称谓的财富。在神还没有降临的土地上——那一片真正野蛮的土地。”律师环视四周,与每个人的眼睛对视:“没有秩序和文明,他们甚至连竖琴都不增有,只用叶片来吹奏不成调子的、从我们人民的宴会上偷听的乐曲。那些偷窃而去的片段——我可以负责任的说,那些被他模仿的事物没有帮助这些野蛮人变得文明了。”
站在围栏里的民众们发出了一阵长久的嘘声,不知道是鄙视律师口中的野蛮人,还是鄙视他本人,又或者仅仅是兴奋的呼喊了一下。
“他们!”律师抬高音量,毫不客气的用脚尖顶了顶身边一个趴伏这的凯末尔人的头颅:“这些受到恶魔索引诱的低等人,只是一群刚刚退去毛皮畜生。邪恶虽然赋予了他们狡诈——”
在掏出手绢擦拭去自己额角油腻腻的汗水之后,他最后为自己的话语做出了精彩的总结:“——可就像恶狗总被尸体吸引,只要嗅到了腐败的味道就会忍不住用脏兮兮的爪子去刨除坟土。也正难怪他们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去袭击科玛特纳先生,我们尊敬的美纳尔神父。”
贵族们为他话语里的转折而开始在坐席上窃窃私语,一直站在审判卓后面看起来有些昏昏欲睡的纳什保利也不禁提起了精神。他思索着应当如何提问,紧张让这个官员有点神经质的用手指搓揉着文书,潮湿黏腻的掌心把羊皮纸的边缘捂得起了毛边。
“那么,你的意思是这四个人仅仅是——”纳什偷偷的用眼睛扫视了一下坐席最高位置靠背椅上正低垂着眼睛好像休憩的领主。“是——是——”
“是一些被腐败吸引来的恶狗。”狄波拉雅克律师急急忙忙的接上,仿佛是为了不让一直说不出话的主持下不来台。他在接完这句话之后,甚至还谄媚的超纳什微笑。
纳什-保利一下子涨红了脸。他有点惊慌的再次偷偷去瞥领主的脸色,不过那位高贵的人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释义。这个法庭里最高的意志表露出的,依然是一片令人不安的空白。
不过也没有反对。
纳什琢磨着其中的滋味,慢吞吞的说:“恶——狗——”
他用自己毫无公正力、反而有点阴沉的圆眼睛盯着谄媚的律师:“这么说,你是申辩他们是,咳,出于一种不受控制的本能而做出了这起攻击?”
“当然!”律师摊开自己的双手,很惊讶的望着纳什,仿佛意外他竟然还会把这个问题问出来:“我想陈诉的事实就是,整、件、事、情,这四个可恶的异乡人都是受到了邪恶力量的影响。恶魔占据了他们的脑子,使人成为了畜生。”他转现公民见证处:“我想大家都知道这一切的起因都是一个夭折的婴儿。”
民众们在栅栏里此起彼落的点着头。
律师转回身继续面向审判席。“所以我想请尊敬的先生们允许我——”他把两只手章微微向后指着那四个跪着的凯末尔人。“容忍我——把这件事情起因的见证者,繁荣的阿里奇亚本地接生的妇人带上法庭,让她来陈诉自己曾经见到的事实。这四个破坏了规矩的异乡人当然会受到自己应有的惩罚,我们处置起他们就像把老狗关进笼子里般容易。不过在此之前,依照小人的并不怎么智慧和周全的浅见,如果没有使用精明的猎犬找到真正引发这场攻击的源头,那么以后说不定还会遇到相同的事情。”
“相同的事情?”纳什拖着长腔,不耐烦的皱起了眉头。
“再一次的攻击,我的先生。”律师又一次鞠躬九次。他现在倒显得比一开始要自在多了。
不论是贵族还是民众,在听到这话之后都开始和身边的人交头接耳起来。纳什故作权威的低沉的“——嗯——”了一声,再次偷偷瞧向最高席位。
那个意志仍旧还是沉默的。
“要知道,油腔滑调的客人,阿里奇亚在治安官的关照下一直自由而和谐,你说的那些仅仅只是一些没有头脑的猜测。”
“当然,当然。” 狄波拉雅克连连点头:“只有麻雀才会担心风雨,搏击在天空的雄鹰从不会因为天气而心怀恐惧。小人刚刚所陈诉的一切这仅仅只是些并不智慧忧虑。”
接下来,他的口气一转:“仁慈的主人不会放任自己的畜牧因为饥渴而乏力,伟大的统领自然照顾和引导着子民从幼嫩又容易惊慌失措的小羊变成强健勇猛的勇士。而这也正是一次证明——我的意思是,让所有阿里奇亚的民众明白,在这片光明的大陆上,任何恐怖和邪恶都必不会被轻易的放过。他们智慧而英明的统领会引导民众走向安稳与纯净,保护他们的生命与灵魂——他是神派驻下的天使,生来就是为了指引和教化。”
几乎待在法庭里的所有人都开始点头同意这段话。
纳什拍了几下放在桌子上的短刀:“这些出口的话语毋庸置疑,把你想要的人叫上吧。”
这句话在栅栏里的民众中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乱,那个为亚哈奴隶接生的妇人正在那里面,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在卫兵的帮助下挤出来。这个年轻的女人的手已经怀抱过超过一百个婴儿,因此整个人身上都带着一股奶水混合着鲜血的味道,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职业。接生婆紧张又兴奋的反复在裙摆上擦拭着自己的手,急慌慌用小碎步跑到卫兵指定的位置上去站定,然后不知所措的看着周围。
律师和善的扶上她的肩膀,展示了一个安抚的微笑。这不怎么成功。他头上的香料粉让妇人为了憋住喷嚏而涨红了脸,因此使这位接生婆倒更加显出质朴纯真的个性来,变得愈加让人能够取信了。
“狄安娜。”瘦小的年老律师叫着她的名字:“当初正是你、也只有你,为那个已经被砍头的女奴隶接生的吗?”
“是的,老爷。”
“是今天接受正义审判的四个凯末尔人当中一个的亚哈女奴隶?”
“是的,老爷。”妇人咽了咽口水:“我去穿上给那个姑娘接生,正是这群凯末尔人的商船。”
“很好。”律师露出小小的微笑:“这一次你是否遇到了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事情?”
“哦,说起来还有点可怕。”妇人下意识的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在我的怀抱里曾经躺过许许多多的婴儿。毫不客气的说我是这些灵魂刚刚来到世界上第一个接触的人。这是一项令我自己感觉美好的能力,我的妈妈、姥姥以及更在她们之上的祖先们就是靠着这份爱意和勤勤恳恳的付出在阿里奇亚受到了大家的认可。我可以向冥河发誓,深爱每一个稚嫩的幼子,当他们发出第一声啼哭的时候,我往往是最先喜极而泣的,甚至比孩子的母亲更加早的感受到生命的奇妙与伟大。”
站在一旁的人们点头,对此表示肯定。
“但是那一天,当我在摇晃的船舱里见到那个婴儿之后,有一种无名的恐惧抓住了我的喉咙,那感觉太难受了。我不得不把孩子裹进棉布放在木盆里,以方便自己能喘口气。诡异的事情就是在那里发生的——我是说那时候开始,我感觉自己身体的异常一定是受到了什么神秘力量的影响,就在这个孩子开始第一声啼哭的时候。”她长长的喘了一口气,反复在集聚着自己所剩不多的勇气继续说下去。“当我抓扎这孩子的腿把他从母亲的子宫里拽出来,我觉得自己的手好就好像是摸到一条布满鳞片的鱼尾巴,那上面尽是一些坚硬的细小突起。”
“细小的突起,这种突起并不常见吗?”
“当然,没有一个婴儿会在腿上长满这些东西,我是说有谁能想象出吗?那并不是人类身上能够长出来的。”
“所以那时候你就开始觉得难受了吗?”
“是的,是的。”接生婆仿佛是回到了当天让她感觉不舒服的场景中,颤抖这说:“这个孩子生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哭。”她摊开手耸了一下肩膀:“当然,这种情况非常多见,尤其是倒着降生。不过神能够证明,我曾经亲眼见到他的皮肤是发青发紫的棕色,并不是什么雪白的。”
“这倒是和文书上这四个凯末尔说的有些出入。”
狄波拉雅克从袍子侧面的口袋里拿出了盖着公章的文书“——这些凯末尔人并没有说出这件事情,他们只说自己看见这个孩子的皮肤颜色,是白色的。唔,按照上面的原话是【好似筛掉了麸皮的稻谷】”他抿着嘴品味了一下这句话,也给法庭上的众人留出思索的空间,才继而为大家补充解释道:“——能说出这种只有西堤海附近波斯纳地区的高等作物,这群外乡人倒是也见过不少市面。”
话题进行到这里,一直坐在最西边角落的神父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他安静的放下手中两百颗黑檀珠子穿成的祈祷链。睁开了来到法庭后就一直闭上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