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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岛国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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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之的祖父在清末靠做西洋买办发了家,到了父亲路世年这一辈上跟那些个洋人的关系依然很近。所以由之自小便有自己的英文老师、日文老师,父亲眼界开阔,不顾母亲的反对让她读新式学堂,她的成绩也从来都是父亲的骄傲。而她的哥哥路由然长得眉目如画,骨子里却是一派疏懒狂邪,混迹京城各种风月场所,父亲是个极有手段的人,在这一双儿女跟前却丧失了手段,恼之,恨之,或者温言细语说服之,还是该狂的狂,该邪的邪,一个个娇滴滴的儿媳接二连三的进了门。
由之的母亲极爱旗袍。衣橱里各式各样的旗袍就是每天一件,三年也穿不完的。不过她穿起旗袍来确实好看,至少在路由之二十多年的认知里,她母亲是一个将旗袍穿到了极致的女人,每一分凹凸都恰到好处。
陆由之自小便懂得如何吸引别人的眼球,这一点上像极了她的母亲。家里的洋客人很多,每每周旋其中,总能收获一匝的赞美。
由之和绍恒的婚约,是由之刚出生便定下的,对于这段婚约,由之的父亲路世年起初并不积极,那时绍恒已被送去了日本深造,名义上是深造,实际上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是他爹的新老婆嫌他碍眼,连结发妻都休了,还在乎赶跑一个儿子吗?
只是路老爷当时急需与莫镜豪结盟,拿到江南的开矿权。所以最终还是勉强答应了,他想若再过上个十五年莫绍恒还回不来,那这继承他父亲帅位的希望就算是没了,由之到时候也才十五岁,完全有时间另结一门亲,依着他们的家世,必然嫁不差的。这样算下来似乎还不算吃亏。
他也是用这样的理由说服了哭哭啼啼的太太。
由之那些受了新派教育的女同学为了反抗家里给定的婚约,有割腕的,有服毒的,还有私奔被家里给抓回来的。可是由之虽然反感强加在自己身上的这样形式的婚约,却活的很是自在。作践自己来惩罚别人是傻子才会做的事情。等到哪一天她遇到个瞧得上眼的,她自然有办法兵不血刃的把自己嫁出去。如今既然还没遇到,背着这样一个身份与她也没有什么影响。
去日本留学,也是她自己的主意,父亲并不大赞成。因着路老爷当时已经在私下里斟酌要不要退了这门亲事,反正采矿权已经拿到,单梦瑶仍是莫镜豪耳边的唯一吹风人,而莫绍恒并没有回得来的迹象。这门本就是权宜之计的亲事似乎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好处了。
可是有一件事却让他还是对莫绍恒心存了忌惮,便是六年前,年仅十五岁的莫绍恒在他父亲与日本人交恶时发表了一篇震惊海内外的声明:断绝与莫镜豪的父子关系,并公开声讨他父亲。莫绍恒整个声明中从华夏传统和家族道义出发,巧妙的绕过中日关系,从而奇迹般的在这一巨大波折中保全了自己。令外界一片哗然,也给自己留下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名声。
路世年找人调查了一番确定确实是莫绍恒的个人行为以后,便晓得莫绍恒绝对是个狠角色,甚至比他父亲更狠。若是他回得来,那前途也许不可限量,可是莫绍恒的狠又让他多出几分戒心,毕竟对自己父亲都下得去手的人,又能指望他会对谁仁慈。所以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投机买办,他不愿意把赌注下在这样一个人身上。
可是由之想,她就是想去日本学医,难道为了他就不去了?她不会为了别人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也不会为了别人不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她虽然不待见那个传言中不大君子的人,可是她觉得不管他好还是不好,与她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既然是棵歪脖子树,她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路老爷知道女儿的脾气倔,机灵的脑壳儿也必定吃不着亏,也相信他路世年的女儿不是个蒙着眼睛的糊涂虫,一点识人之明和自保之力还是有的。
于是,十五岁那年,路由之带着冯嫂,远渡重洋去了日本。
从船上下来的时候,看着一点点往前挪的队伍路由之有点不耐烦,她向来是个不耐等待的人。忽然有个精精瘦瘦的年轻人从人群里快速的传过来,走他她跟前,把帽子放在胸前鞠了个躬,微笑问道:“由之小姐?”虽然是问句,但已经很是肯定。
由之打量了他一眼才慢悠悠的问道:“你是?”
“我是莫先生的司机,祝刚。”年轻人笑着去接冯嫂手里的箱子。
由之这才点了头道:“路由之。”
年轻人伸出另一只手为由之挡住涌过来的旅客道:“照这样的速度,没有个把小时排不完队的,莫小姐随我走这边吧。”一边走还一边回过头看看有没有跟上,并用手挡开乱撞的旅客。
由之感叹这么个小个子的人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由之从船员特供通道里走出来,回望了一眼身后蔚蓝的大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觉得很是自由。
一个穿西装的男子从车里出来,走了两步迎上来。
向她伸出手:“莫绍恒。”
由之并未伸手,只是似笑非笑的打量着他。
男子并不回避,只是淡然的看着她,由着她盯着自己瞧。
由之心想,难怪父亲的朋友从日本回去提起莫绍恒,都说一表人才。身形笔直挺拔,皮肤颜色有点暗,不是是她见惯的富家子弟该有的颜色,却是健壮的,让人安心的,脸上线条简洁分明,却是有冷厉的美感。
由之这才伸出手去,倨傲的笑笑,缓了缓才松了手,看着他道:“莫少爷可早就名声在外了。”
莫绍恒并不理会她言语里透出的奚落之意,转身走了两步,替她打开车门,手放在车沿上等她上车,神色仍是淡淡,甚至唇角有一抹微笑。
由之不屑的冷哼一声,自小到大,从不缺讨好她的男人,可是别人愿意献殷勤,她也没有必要拒之门外。
她进车门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脆响,低头看去,窄窄的长及脚裸的裙子已经撕裂到大腿根,一时间雪白的大腿便裸露出来。由之有点难堪,一手抓着裂开的裙子,一只手去关车门。
莫绍恒却用一只手拉住了,她两只手用力拉了拉车门纹丝不动,他第一次晓得了他的力气大。
由之气极反笑,冷哼两声,镇定的用两只斗牛犬一样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他打量,眼里尽是奚落鄙夷:“你想干什么?莫非在这里想霸王硬上弓?”她索性把抓着裙子的手放开来,露出洁白的大腿,用自己特有的狷介眼神挑眼看他:“姑奶奶敞开裙子等着你你也不敢。”
莫绍恒对她的话倒是愣了一下,笑了,把外套扔到她腿上,走到副驾驶上了车。
由之那挑衅的表情便僵在了脸上。她不敢相信他那笑里的浑不在意,她陆由之,十五岁名冠京城,追求者踏破陆府,她从来都是站得高高的,带着得意带着不屑俯视那群向她卑躬屈膝刻意讨好的男人。在她回过神来的那一瞬间,她几乎要从车子里窜出来质问他那一抹笑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坐在车子里,完全忘了初来日本的新奇,忘了这是一个在她人生计划之外的男人,心中烈火烧起来,燃得越来越旺,她想:“总有一天,她要站的高高的,俯瞰他。”
后来事情的发展则是完全脱离了由之的掌控,她第一次发现有一个人强大到可以牵引她的人生。
绍恒说流利的日语,穿西装打领结,也混迹日本的文人圈子。据说他还办了一个学社,搞一些不知名的大大小小的运动,自然都是见不得光的。
由之是没有兴趣问这些的,她只需晓得自己在绍恒回国的道路上,乃至整个人生里占有何等重要的地位,只需做足所有松紧适度的应对策略。
只是,莫绍恒并不按常理出牌。
他第一次去由之上课的教室去找她,由之端端正正的坐在第一排翻着笔记,挑眼冷笑着看一眼站在门外的绍恒,转首对身旁的一个女同学低声说了几句话。
那大咧咧的女学生走到绍恒跟前,声音洪亮的说:“路小姐说她不在!”
一时间整个教室里的日本学生哄堂大笑,由之眼神明亮,得意的看着他。她明白这是几分的耻辱,她给他,他就得受着。
绍恒依旧淡淡的看着她,眼睛里一点怒意也无,两步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腕便走。
由之徒劳的挣扎,回过头来看那一众平日里对她俯首做小的男同学。
几个男同学会意,围上前来。
绍恒看他们一眼,眼神冷厉,语气却是淡然,似平铺直叙:“她是我未婚妻。”
由之怒道:“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娶我的人多得是,你是哪根葱我还不晓得。”她说出这句话来时便晓得自己要输,与莫绍恒理所当然的表情相比,她的挣扎显得滑稽而可笑,像极了与丈夫怄气的小女子。
果然,围着的男同学,后退一步,立觉失去了英雄救美的立场。
由之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挣扎着被带走。在一路的恼怒愤慨中,她再次确信自己遇到了劲敌。
他找她并没有别的事,吃饭。
他找她又能为什么事?由之轻轻的咬了咬唇,她在他眼中就是一个骄横狂狷被惯坏了的大小姐,只是因为拥有一个不容小觑的身份,他才愿意隔几天挤出一点时间同她一起吃顿相顾无言的饭。由之想到这里的时候竟然有一丝的失落,令她自己也觉得诧异。
那时候竟成和由之走的很近,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倒是绍恒像一个旁观者,由着两个人在旁边唧唧歪歪,自己不发一言,有时在纸上写写画画,有时候看着从中国寄来的报纸沉思,可是他的脸总是一种云淡风轻的模样,任凭陆由之再怎么会察言观色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有一次,他拆开一封加急的密函,扫了一眼,又仔细看了第二遍。由之看见他脸侧的青筋跳动,眼里第一次有了无可抑制的狂怒,他握在手里的笔硬生生的插进了硬木的桌子里。
过了两天由之才晓得北洋政府签下了“二十一条”,再看那个身影的时候便多了一份迷惑,他既然闹出父不父子不子的话柄由人耻笑,对国家危难怎又如此在乎?真小人?伪君子?
在国内的时候,她对那些学生运动,罢工罢市一直冷眼旁观,从不相信手无寸铁的学生和工人能逗得赢握着极强的军警。只是每当这个时候,父亲便忙了许多,去疏通,去谈判,与政府做些以钱换权的交易。那边闹腾完了,照样开课,她自己则是该上学上学该得第一的第一。
至于那些新闻,她更是不看的,反正也没几句真话,就算有,那说真话的也不能安稳太久。
绍恒倒是很认真的说:“要通过假的看真的。频繁出现的便是他们极力掩盖的。”
由之便也对在那些义正言辞的字里行间寻找隐没的信息有了兴趣。
由之想她要想赢自然应该掌握他所有的喜好。
不久以后发生的一件事,却是令她仅剩的借口都不愿再找了,她承认,莫绍恒是个配得上她的男人。
由之自从来了日本,便成为剑道比赛的忠实观众。当然,水平太低的她是不屑于看的,对于比较大型的比赛,她总会拖竟成帮她拿到第一排的票。竟成笑道:“这般爱好争强斗狠的游戏,你若是个男子,一定是个野心家。”由之娇笑问:“我不就是个野心家吗?”竟成会意点头,可是他自己对这些是不爱的,以损伤为代价的游戏,他不知道意义何在。由之拿着手里多出的一张票去找莫绍恒。
他正在一个巨大的地球仪上划出一道道红线。线条笔直有力,虽多却不杂乱。
“剑道比赛的决赛你可要去的?”由之拿着票在他眼前晃晃。
莫绍恒看着地球仪上的一个点,点了点头。
由之把票放在他手边,笑道:“我就当作这个头是向我点的了。”转身便走。她晓得莫绍恒软硬不吃,三十六计到他这里都着不上力。她也并不会真抱了希望让他去。
第二天,赛事末第二场前休息的时候,由之无意间的回头却发现了正从人群里走过来的莫绍恒。由之一面娇笑着向他招招手,一面惊异自己在回头的瞬间竟然在几百人里准确的捕捉到那个并不算熟识的身影。要知道,来看赛事的人,很多是像绍恒般一米八几的大个子。
赛事临近尾声,本也没有绍恒什么事,那台上精精壮壮的人却颇为挑衅的从台上看看他道:“都说莫绍恒刀法好,今儿个可否见识见识。”很多人似乎都知道莫绍恒的名字,下面就一阵起哄声。
陆由之一副看好戏的心态,她想依着绍恒内敛的性子,他必是听而不闻的,他却连犹豫也没,脱了皮鞋,跳到台上,脱了上衣露出赤裸的肩膊,穿着西裤便摆开了架式,眼神平淡而专注。那人似乎也怔了一瞬,看了眼已经立时进入状态的莫绍恒,鞠躬,也摆开了架势。
那人是今年赛事的冠军,道法自然很好,只是绍恒也不弱,一回回的斗下来,到了后来都有些支撑不住。
由之有点失神,只觉得心里饱满,莫绍恒是个真正的男人,该让时让,不该让时一点也不含糊。
后来的结果便是绍恒的身上负了伤,那人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双双送了医院,那个日本人额头上的血流下来模糊了整个脸,样子有些滑稽,他躺在担架上经过绍恒的担架时向绍恒竖了竖拇指,露出的一口白牙显示他在笑:“不是所有中国人都是东亚病夫。”绍恒淡淡的,没有说话,仿佛刚才台上那个眼露狠厉之色,下手不留退路的人是别人的错觉。
由之看着刀口从下颌划过着力在肩膀上,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这是在日本,你在这里招惹他们必是讨不到便宜的。”她用手按着边止血边说。
绍恒微合着眼,眉毛微微动了动,没有说话。
竟成刚从一台手术上下来,脸色有些倦怠,大步的走进来,看着躺在担架上已经被血染得浑身鲜红的竟成,拿了个剪刀先把衣服剪开了,看了一眼才轻轻嘘了一口气道:“放心,残不了。”
“我多久能出院?”绍恒却问道。
“出院你就不用想了,先躺上一个月再说吧。”竟成幸灾乐祸的笑道。
“我不着急,慢慢治。”绍恒也笑道。
由之诧异的看他一眼,平素他每一分每一秒都算计着用,何以这次沉得住气了。
竟成手指头在他伤口上按了按:“疼吗?”
绍恒皱眉道:“砍你一刀试试?”
一个小护士慌慌忙忙跑过来:“李医生,刚来了一个颅部出血的病人,院长让您去看看。”
竟成对小护士点点头,转头对绍恒说:“你的伤口我找个牢靠的过来缝。”很是意味深长的眨眨眼,大步走出去。
由之轻叹口气:“你有得罪受了,依着平素对竟成的了解,他必得弄出点幺蛾子来。”
话音刚落便进来了个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医生,二十出头,神色有点拘谨,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
由之觉得心里不大安稳,问道:“这不会是你第一次缝伤口吧?”
“在活人身上......是的”女孩子结巴道。
由之算是明白了竟成那句“找个牢靠的”是什么意思。心里想着待会儿得去找竟成算算账了。
绍恒冲由之点头微笑:“你来吧。”少有的和煦,说的无比自然。
由之皱眉:“开玩笑,我学内科的。”
“你有这个胆子就行。”绍恒依旧微笑着。那笑容与满身的鲜血形成鲜明的对比。
由之愣了一瞬,撇撇嘴:“是你有这个胆子就行。”利落的洗手消毒。对那个面露难色的小姑娘说:“出了问题我们自己担着就是,我们担不了就找李竟成担着。况且我不觉得我做比你做的风险更大。”
小姑娘涨红了脸站在那里犹豫了一瞬还是跑出去了。
“你下颌上必得留疤了。”由之觉得有些可惜。
“只要不是太狰狞就好。”绍恒平淡的说。
“看你今天下手这么狠,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在乎呢!”由之奚落道。
“主要是我留着这张脸还有点用。”绍恒轻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