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两万米》缘止

1、归国

　　飞机即将落地的时候，听到空姐甜美的嗓音，所有归来的乘客似乎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投入祖国的怀抱，唯有我的心境不同。
　　我叫苏景安，是居住在巴黎的华裔，七年前从国内独自一人移民去了法国。在那个被称为全世界最浪漫的城市，我并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浪漫。
　　下了飞机，在别人都欢喜地拥抱家人或是朋友的时候，我的心还是不自觉地抽痛了一下。七年了，我天真地以为我已经逃离了这座城市，但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因为不管我是否愿意，这里仍旧和我有着一些微妙的牵绊，只要我还活着，我还要再次回到这里。

　　在市区最好的私人医院，一间宽大舒适的病房里，我见到了那个双鬓已经苍白的男人，他叫顾敬廷，是这个城市站在权势顶尖的人物，但同时，他也是我的继父。
　　“林医生说你爸爸的情况很不好，他现在年纪大了，心脏总是出毛病。”坐在病床一侧的中年女人衣着端庄优雅，神情虽悲伤着却丝毫不影响她的美貌。她叫许乔，是顾敬廷的第二任妻子，也是我的亲生母亲。
　　看着眼前的两人，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七年了，离开他们已经七年了。这七年，我没有跟他们有任何联系，哪怕只是一个电话，我都不曾打过，因为我不敢，我怕听见他们的声音，自己会变得软弱，会舍不得离开他们。
　　可是，我真的没有资格留在他们身边。继父病危的消息，是我在一家国内网站上知道的，没有人通知我，我似乎已经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许，一直都是，只是我不愿意承认。不过短短七年而已，原本我熟悉的亲人已经变得陌生，甚至我亦不敢再闯入他们的生活。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场梦，梦醒了，我还在巴黎，还在日以继夜地画着珠宝设计图。
　　许久，母亲站了起来，她看着一动不动的我，眼神里有幽怨，然后她轻轻地说：“景安，你爸爸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你知不知道你有多伤他的心？”
　　母亲的话，说得很温柔，既没有因为我七年的不告而别而大声怒骂，也没有揪住我的衣领让我滚出病房，她只是双眼含泪地质问我，指责我的绝情。而这样的她，却更让我无地自容。
　　“妈，对不起。”我伸手揽住她，让她靠在我的肩上，轻拍着她的背试图能够给她安慰。我知道，顾敬廷一直都很疼我，把我当做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可也是因为这样，让我痛不欲生。因为我还有一个哥哥，更可耻的是，我爱上了自己的哥哥，尽管他跟我并没有血缘关系，但名义上，我们是兄妹，一个永远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本来我想留下照顾继父，但是母亲执意让我回家，因为我风尘归来，她担心我的身体，我的身体从小就不好。我跟她说了些体己的话，亲了亲她的脸颊，无声地离开了病房。

　　驱车回到那个无比熟悉的家，很大的一幢房子，却冷清得可怕。七年前，我无时无刻不想逃离这栋房子，但真正离开了，竟又会无比的眷恋。已到了深夜，房子的门前依旧亮着一盏昏黄的温暖的灯，这让我心里多少得到一些安慰。
　　摸索着进了自己的房间，所有的陈设一如离开那时，躺在床上，仿佛其间的七年都不曾发生过，我还是这栋房子里的二小姐，那时的我不叫苏景安，而是顾景安。屋子里有着淡淡的薰衣草香味，而我却迟迟无法入睡。脑海里一直在闪现过往的种种，倾涌而来，连心脏的跳动都裹挟着疼痛。
　　第一次进顾家 ，那年我才八岁，母亲牵着我的手，面前是一个英俊的对着我微笑的男人，还有他身旁站着一个比我高出许多的男孩，母亲让我叫那个男人“爸爸”，叫那个男孩“哥哥”。后来，我知道了哥哥的名字，顾景轩，那时的他十二岁。那时候，顾敬廷给我取了新的名字，顾景安，他希望我能完完全全成为顾家的人。
　　我永远记得顾景轩当时看我的眼神，冷漠，淡然，又带着一丝厌恶，也许是因为他觉得我和我的母亲将要侵占他的家，霸占他的父亲，所以，他恨我们。

　　突然，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这个时候，谁会来我的房间？我有片刻的惊慌，随即快速地闭上了眼睛，佯装入睡。
　　有脚步声轻轻地靠近，然后床的外侧些微陷下去一点。我的心狂乱地跳动起来，因为我知道来的人是谁，依旧熟悉的气息，他的香水从来没有换过！好在房间里没有点灯，否则我一定会因为过度的紧张而原形毕露。在这黑夜里，我方才不用赤裸裸地被他注视。
　　顾景轩只是坐在我的身侧，没有出声，也没有伸手过来抚摸我的脸颊。此时，我的大脑早已一片空白，僵硬地躺在床上，掩在被子里的双手早已紧握成拳。
　　不多时，他站起身来，又静悄悄地离开。再次听到门锁上的声音，我猛然睁开了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气。七年前，我告诉自己，离开他，忘了他；七年后，我的心在靠近他的那一刻，又鲜活地跳动了起来，我知道，我爱他，爱到无法忘记。
　　掀开被子，按亮床边的灯，我看见自己的手心里满是湿汗，指甲印深深地嵌到皮肤里，红了一片。然后，尘封的记忆被打开，关于顾景轩的一切都在脑海闪现，那么的深刻。

　　小时候，他一直很不待见我和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是一位非常有教养的温柔的女性，永远在试图着可以改变顾景轩对我们的态度。但事实证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顾景轩从来不会将她的关心放在眼里，他不会与母亲作对，也没有在顾敬廷面前闹脾气，更不会冷言冷语地讽刺我们，他只是不屑于看到我们，仿佛我们在他的眼里就是空气，或许连空气都不如。因为没有空气他会无法呼吸，而我们的存在只是徒增他的冷漠。
　　顾敬廷很在乎家庭，所以我们晚上总是一起吃饭，只是，饭桌上的顾景轩从来都是一声不吭，他随意地吃过饭，然后转身上楼。家庭聚餐对他来说，也许只是个每天必须完成的任务。对于他不管不顾的态度，顾敬廷有时候是恼火的，但到底是他亲生儿子，也极少训斥他。母亲永远是处于一个尴尬的位置，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的继子，她做任何事都要考虑双方的感受。我知道，这样的母亲，过得很辛苦，但我从来没有听她埋怨过。
　　有一次除夕，顾敬廷给我和顾景轩买回了许多许多的礼物，都是价值不菲的玩具。也许是因为身份的特殊，我比较早熟，我知道我不可能像其他的小孩一样享受父亲的宠爱。然后，我极认真地走到顾景轩的面前，对他说：“你是哥哥，你先选。”
　　他瞥了我一眼，沉默了一阵，才冷冷道：“你是妹妹，这些东西都给你吧。”说完，他走去客厅转角处，弹起了他的钢琴，是一首比较欢快的曲子，他极少弹奏这样的曲子。
　　那是他第一次开口承认我是他的妹妹，虽然他态度并不好，但我觉得至少他没一开始那样讨厌我了。也许，时间久了，他发觉我和母亲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具有攻击性，母亲对他极好，甚至超过对于我的关心程度；而我也从来不会在顾敬廷面前争宠。我和母亲的安分守己，或许让他开始放松了戒备，不再当我们是登堂入室的侵略者。

　　“哥，你是不是很不喜欢我？”那是我满十八岁的时候，他问我要什么生日礼物，我大胆地问出了藏在心里十年的疑问。
　　顾景轩顿了一下，皱起眉头，他的脸英俊极了，和年轻时候的顾敬廷很像。半晌，他开腔：“不喜欢又怎样？我们不是也相安无事地一起过了十年？”
　　我瞪大了双眼，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因为尴尬，我的脸红得似乎快要滴血，索性就壮着胆子，一咬牙，道：“你不是问我要什么生日礼物么？好，我告诉你，我要的礼物就是——请你以后不要再讨厌我！”
　　听完我的话，他的眼神终于起了波澜，然而他并没有回复我，而是将手上的一块洁白的生日蛋糕递到我的手上，再转身离去，背影一如往昔，只是高大很多。
　　原来，不知不觉，我们都已经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