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棋》吾梦方惊

25、第 25 章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斜映入森严的紫禁城
　　乾坤殿外，依旧如常的百官前来，只是，那气氛竟是如此的紧绷。

　　看不到往日那些虚情假意的高声寒暄，只有大大小小的官员们两两三三的凑在一起，低低的讨论着即将开审的当朝第一大案——任天堂谋害朝廷重臣的案子。

　　石狮子边的几个小官员交头接耳的轻声交换着自己的看法。
　　一个胖敦敦的官员低声笑道：“嘿，待会儿可是朝中第一大案啊，这么难得的热闹我们可要好好看看，就算以后辞官返家种田了，好歹也有些吹嘘的资本啊。”
　　“哼，你这不就短视了嘛。”另一个瘦削的官员嗤笑道，“这次朝中两大势力抵死一拼，我们这些没头没脸的小人物躲都来不及，还看热闹？小心看得你脑袋都没有了！谁不知道这种更改势力的阶段是最混乱的？我们要是一个不小心沾惹了什么事，上面的那些人可是宁可错杀一千、不错放一个的啊。”

　　“对啊对啊……”身边的那些官员们啧啧的连声附和，对于这些没有靠山、人微言轻的官员来说，“明哲保身”可是在这官场里面第一必须掌握的东西了，而没有学会的，或许早已经埋在荒郊的哪抔黄土里面了。

　　又一个矮小的官员神秘的插了一句嘴：“喂，你们觉不觉得这个案子有些蹊跷啊，任丞相他在这朝里明明就已经是只手遮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了，何苦还要跟那什么外族的勾结呢？这根本赚不上什么便宜嘛，难不成……”

　　“嘘！”一个年长的官员及时捂着他的嘴，严厉的瞪了他一眼，“入官场多久了？还不明白‘祸从口出’这个道理？想掉脑袋吗？！”

　　正说着，只见各处围成小圈儿的官员们都微微的骚动起来，大家不约而同的住嘴，诺大的殿前空地里，竟然瞬间安静得鸦雀无声！
　　——任天堂来了！

　　仍是一身华丽的一品官服，环佩定当，绚丽夺目。
　　仍是一身爱理不理的睥睨的、气势，任天堂稍稍停顿了片刻，四下环顾了一圈，似是寻人也似只是无意，一干大小官员却也吓得暗中忐忑，似乎气息也不敢用力的吞吐了。
　　所幸任天堂并没有任何的表示，稍停片刻，便直接的步入了殿中。

　　大小官员们这才不约而同的吐了一口淤积许久的气息，慢慢的又开始低声的交谈起来了。
　　“看，任丞相今天的脸色，似乎是绷着的啊！”
　　“就是就是，我也注意到了。他平日里即使生气了也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今天竟然是一脸明显的愠色，难不成他对这个案子也没有把握了？”

　　那个年长的官员长叹一口气，抬手止住了那几个小官员们的不断猜测，低声叹道：“哎，你们也不必再猜了，要知道这官场里，‘真相’从来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平衡’，各种势力之间相互妥协、隐忍，保持着的一种表象平静的‘平衡’。当势力之间要打破这种‘平衡’、以期重新分配地位的时候，所谓的‘真相’也就成了攻击的工具罢了。而真正的‘真相’，又会有多少人去在乎呢？”
　　众官员闻言，都不禁叹息一声，要在这官场里面混，这些黑暗的事情谁还见得少呢？而他们真正需要在乎的，也从来只是“身家性命”这四个字而已了。

　　长者又道：“好了好了，我们也不用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了，谨慎一些，学会明哲保身都足够了，散了吧。”
　　各人这才各有感慨、三三两两的都往殿里面走了过去。

　　此时，一个稍稍瘦削的身影，慢慢的从那只硕大的玉石狮子后面踱了出来。
　　平凡的五官、平凡的官位、平凡的身材——那是，宁远致。

　　真相，从来都不重要……
　　她轻轻的吟着这句刚刚听到的话，抬头看那雄伟的乾坤大殿。
　　晨光中，大殿威严的耸立着，闪耀出金碧辉煌的光芒。只是……在这份富丽堂皇之下，又埋藏着多少肮脏的血液和无奈的泪水呢？

　　远致一步一步慢慢的往前走着，明亮的晨光散在她的身上，却照不亮她的晦涩的心。
　　她开始后悔了。
　　当初要入官场是她的主意，她自以为做好了准备，她以为这官场不过是诡计和阴谋的暖床而已。
　　只是，她现在才明白，原来官场里的“真相”只有两种——杀，和不杀。

　　任天堂脸上的愠色并不是因为这个案子，而只是因为她吧？
　　如果她没有选择这条官场的路，她不会遇到任天堂，她也不会和任天堂闹到彼此都进退不得的地步。
　　那么，这对她将是遗憾抑或是幸运？

　　她有些难得的迷茫。
　　一直以为是最清楚自己要什么人，如今却连“要不要回去”这个当初是多么确定无疑的问题都开始迟疑起来。

　　她自嘲的笑笑，用力甩掉脑子里这些感慨和迷茫，她现在最需要担心的应该是待会儿那个或许会让任天堂害死数十官员的案子吧！
　　一咬牙，宁远致抬头挺胸、笔直的也步入了那个深重的殿门。

　　皇上驾临，众官跪拜。
　　平身之后，这个当朝第一大案来终于开始当众审理！

　　首先是柯丞相作为目击证人，详细叙述了周元第死去之日的言论和行动。然后各个大臣，开始纷纷上谏，所述言论尽是什么“任天堂图谋不轨、当初柯丞相被害一事定是他的阴谋”之类的内容。

　　皇上耐心听着多个大臣一个接一个的上谏任天堂的各种罪名及其可以引起的一干后果。好不容易才将那些罪名全部听完，这才转头问任天堂道：“任天堂，适才柯丞相所言可是属实？”

　　任天堂低头很简单的回答道：“是。”

　　“那，这‘谋害朝廷重臣’的罪名，你可是承认？”

　　任天堂撩泡下跪，大声启禀道：“请皇上明察，臣冤枉！”

　　“皇上！这任天堂向来诡计多端，您可要小心他的花言巧语、无理诡辩啊！”一个大臣当即就跳了出来指责。

　　皇上皱皱眉，不悦道：“是非黑白，朕自然会判个清清楚楚，不用秦卿家你过虑！”
　　秦姓官员自知犯了皇上的忌讳，这才心惊胆战的乖乖退下，其余人一时间也安静了下来。
　　皇上这才又转过头对任天堂道：“哦？你先平身。你可有什么证据？若是冤枉朕是决不会错怪你的”

　　证据……
　　任天堂依旧跪在原地，似是没有听到皇上的话。许久，竟然没有一丝动静！

　　诺大的乾坤殿，从一开始的鸦雀无声，渐渐的开始响起了轻微的骚动。
　　“任丞相怎么了？”
　　“大概拿不出证据了吧……”
　　“哼，看他这次还能怎么诡辩。”
　　“对啊，拿不出来的话他这次可死定了……”

　　窃窃私语围绕着宁远致的身边，身边的大小官员们似乎都异常的兴奋，或隔岸观火、或幸灾乐祸、或得意的笃定这次一定可以打倒任天堂了。
　　只有她，一动不动毫无声息。
　　冷汗，一滴一滴，慢慢的沁湿她的脊背。
　　她的神经紧绷着，她瞪着遥远的任天堂的背影，等待着最后的判决。

　　“任天堂……”皇上见到任天堂竟然许久都毫无声息，不禁也奇怪的唤了一声。
　　正在此时，终于见到任天堂慢慢的站了起来。

　　明明是刚才皇上吩咐的平身，明明不过是一个很平静的动作，可是那一瞬间满朝文武却似乎是被一股莫名的气势迎面压迫了过来，谁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却是不约而同的住了嘴，屏息等待着任天堂的下一个举动。

　　满殿，鸦雀无声。
　　任天堂竟然轻轻的笑了起来，有如一贯的悠闲与轻佻，瞬间，他初次上殿应试时那风华绝代的神采似乎又重新回到了身上，光彩四射！
　　他轻柔的抖了抖官服上的的尘土，笑道：“皇上，本官是绝不可能谋害柯丞相的。至于证据，请准本官呈上一物让柯丞相察看，臣的冤屈自然就可以洗刷了。”

　　是那封信，一定是任天堂他自己伪造的信！
　　宁远致禁不住轻微的颤抖起来，她紧握着拳，她的指尖插入自己柔嫩的掌心，她绝望的看着皇上颇是兴趣的道：“好，朕准了。”
　　然后任天堂的手，优雅的往腰间伸了过去。

　　她绝望的闭起了眼睛：任天堂，你真的，就要从今以后就要与我为敌了吗？

　　身边的官员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宁远致苦笑，他们又怎么会知道这封信里薄薄几张纸就将夺取那么多人的性命？
　　然后她听到身边的那个小官员低低的惊讶道：“呀，任丞相的证据怎么竟然只是一个香包？”

　　厄？
　　香包？
　　怎么可能！
　　宁远致错愕的顿了顿，飞快的挣开了双眼，瞪大了眼睛往任天堂那边看过去！

　　这个时候，证物已经放到了一个托盘上。
　　宁远致眯起了眼睛，很用力的去看清楚——果然，那是一只香包，那只长年累月的挂在任天堂腰间的怪异的香包！
　　任天堂那个家伙在搞什么鬼？！

　　只见皇上轻轻的点头示意了一下，托着托盘的侍卫这才恭敬的把那证物呈过去给柯丞相察看。

　　殿里偶尔听到低低的嗤笑声，“任天堂是疯了吗？证据是一个随身带那么多年的香包？他找死！”

　　更多的人，是目不转睛的盯着柯丞相，他看了到底会有怎样的举动？任天堂凭什么那么自信的认为只要柯丞相看到这个东西就可以洗刷他的罪名？

　　托盘呈到了柯丞相的面前，柯丞相小心的拿起那香包看了看，脸上都是不明所以的神色。
　　然后他把这香包正正反反的翻看了几次，开始研究上面的刺绣，他的眉微微的拧起来，茫然的脸上露出少许回忆的神色，更多的却是不确定，他投起头来望任天堂，眼神里是一片晦涩不明的惊异。

　　任天堂挑挑眉，轻笑道：“柯大丞相，你不必那么小心翼翼，你打开这香包看看。”

　　柯丞相依言小心的打开了那个香包，将里面的杂物全部倒到了那个铺着薄锦的托盘上。
　　一小堆名贵的香料，没什么特别的……
　　柯丞相伸出食指拨了拨那堆香料，一角小小的碧绿这才露了出来。

　　众官员发出小小的一阵低呼，这是什么？柯丞相快捡出来看看啊。

　　柯丞相，却停住了动作！

　　怎么了？
　　众人惊疑的将眼光从托盘上转到了柯丞相的脸上，这才发现——柯丞相竟然已经是一脸激动悲怆的神色，甚至嘴角眉梢都抑制不住的轻轻抖动起来！

　　半晌，柯丞相颤抖着右手轻轻的把那角小小的绿色给挑了出来——原来，那是半块很小的玉佩。
　　他的指腹轻轻的抚过玉佩冰凉光滑的表面，用同样颤抖的左手探入怀中，取出了一样物品——另一个半块的碧绿玉佩。
　　然后，左右手并拢将两块玉佩拼凑在一起，他的手如此的颤抖，以致两块玉石错过了一次又一次，终于他将那两个半块的玉拼了起来，它们竟然完美契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对完整的鸳鸯的图案！
　　一滴老泪，终于从柯丞相的眼角，滑落了下来。

　　一干朝臣啧啧的惊讶低语起来。

　　任天堂只是看了看那对错失了多年然后终于团圆了的完整鸳鸯，无语的顿了顿。
　　然后，优雅的转过了身子，用一种事不关己而平静异常的声音对同样惊疑的皇上启禀道：“皇上，臣说臣是绝对不可能谋害柯丞相的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柯丞相他是我的——亲、生、父、亲。”

　　轰！
　　任天堂很平静的一句话，将整个朝堂炸开了锅。

　　宁远致难以自制的向后倒退了一步，
　　身边各种熙熙攘攘的讨论，她听不到；
　　任天堂向皇上讲述着当年一个江南名妓与一个官宦世家名臣之后如何相遇、相爱、然后离别、最后死去的故事的平静嗓音，她也听不到了。
　　她只知道，泪水，慢慢的模糊上她的双眼；她的心，开始一点一点剧烈的疼痛起来。

　　她逼着任天堂做出了多么大的让步？！
　　任天堂很平静？他的脸色很平静，他的嗓音很平静，但是她知道他不是！

　　一个刚刚丧母、成年了才第一次知道自己父亲是谁的少年，带着母亲临终“见父亲一面”的遗言跨入了这个他原本根本没有兴趣的官场。那么多年了，他是的确喜欢柯丞相的，他甚至刻意的为难着他、费时间精力去闹着他玩只为了趣味。可他却从来没有兴起过真正去认这个父亲的念头，这是为什么？
　　那是因为任天堂凉薄的感情根本不需要任何称谓或关系来牵绊，他骨子里的高傲更让他厌恶若是认回柯家之后可能出现的任何或巴结、或轻视、或限定等等所有的对他来说多余的他人的看法和感情！

　　这做法，他坚持了这么久；这秘密，他原本就可以依着他的本性一直一直隐瞒下去！可是是她逼着他，作出了这个会出现他最厌恶的局面的决定！

　　泪眼中，远致隐约的听到皇上打着圆场道：“原来如此，真是出人意表阿。任天堂证明了他的身份是不可能会去谋害柯卿家的，柯卿家你可是认同这一点？”

　　柯丞相老泪纵横，答不出话来，其意是不表而明了。

　　皇上又接下去道：“既然如此，这个案子就真相大白了——周元第其人上述的言论全部是伪证伪供，这才造成了任卿家和各位大臣之间的误会。各大臣都是忠心为朝廷社稷着想，才会如此重视这次的案子。从今以后大家互弃前嫌，就可以……”

　　皇上在上面滔滔不绝的给这个案子下结论，任天堂低垂着头恭听皇上圣谕，状是不经意的，轻轻回头看了一眼。

　　任天堂一品重臣，自然位列队列的首位，而远致不过小小官员，几乎处在了队列的末尾。
　　隔着那么多的人，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那不过是一个多么不经意的眼神而已。
　　而远致却知道，那个眼神，是看着她，只是看她而已的！就像这次的让步，从头到尾，也仅仅只为她一个人而已。

　　他们隔着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对视着，他们隔着数百年的光阴对视着，竟然却仿佛听到了对方的心跳。
　　远致心中一热，一瞬间几乎忍不住要穿过这人海往他的方向直接跑了过去！

　　然而，只是几乎。

　　只听皇上处理完心中大事，心情舒畅的最后下了一道旨意：“任卿家，你终于洗脱了罪名，这次的案子是难为你了，明日正好是西域净空圣僧达京之日，你就如同上次一样代朕去接见，顺便也给你自己去去晦气吧。”

　　远致的一腔热情，戛然而止。

　　她的手，无意识的隔着衣物，抚上胸口那颗冰冷的珠子。
　　周元第死前那惊讶的一声轻呼回绕在耳边——
　　“那珠子……不是四年前，西域的净空圣僧送给任天堂的红偄玉石吗？”

　　她有些慌乱的去寻找任天堂的目光，他却冷然的转过了头去，整整一个早朝，再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