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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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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是江南最富庶的地方,是大皇姐华觅的封地。
华觅出身中宫,其母乃是父皇的原配正妻,且她又是父皇的第一女,还是嫡女,自然地位尊崇,无可比拟,因而这世间万物,凡是好的,父皇一早就给了华觅。
除却姑苏。
姑苏人杰地灵,聚集了天地之灵气,曾有相士断言,此处藏有龙脉,有朝一日,必要出一个真凤凰。
父皇是一个宁可信其有的人,自然不肯放虎归山,是以华觅至今都没有去到封地。
只不过,这也是父皇的一种恩赐。
毕竟,只有受宠的皇子皇女才能尽孝于父皇膝下,而像她这样的,只剩下被早早打发出去的命了。
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此言不假。
华容看着沿途风景愈发秀丽,愈发精致,才知道古人诚不欺她。
妙仪幼年曾跟随姬英辗转于姑苏小巷间,却终未料到一别竟是数年,十数年间,这是妙仪第一次回到姑苏。
所谓故园不再,故乡是永远也回不去的地方,妙仪这会子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就此别过,胡兄。”华容作揖,与胡公子主仆拜别。
船主人得了一袋子金豆子,自然欢喜得不得了,亲亲热热地将华容主仆送下船去。
姑苏不是什么大地方,繁华连着繁华,荒芜亦连着荒芜,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不期而遇了,不过华容却是没想过要再遇上胡公子主仆。
这二人此前虽对他们施以援手,可此情此景,如此境遇之下,华容看他,总觉得隔了千重万重的薄雾,瞧不清他这个人。
不过好在,山水一程,就此分别。
桃叶渡口,客似云来,卸货的,走亲的,数不胜数,人人皆匆忙,形色亦匆匆。华容自甲板上一跃而下,看着头顶的艳阳,用手遮了半片,如此方不至于直视过甚,太过灼眼。
“若是大皇姐知道我来了她的封地,你说她会怎么想?”华容浅笑,直视着前方,码头的工人们忙着卸货,风风火火的,妙仪顺着华容目光所在的方向看去,瞧见一片热闹。
大公主殷华觅,待所有的弟妹们都是不冷不热的,只除了储贵妃膝下的一双儿女。
说来也是可笑,倘若当年皇后没有骤然崩逝,那么如今在这后宫主事的人便也不可能是储贵妃了。
然而并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皇家的骨肉亲情在利益面前自然是一文不值的。
大公主并没有和其他那些人一样欺负过华容,可越是如此,华容心里便对她越是戒备。
宫墙之内,没有单纯的人。
将喜怒宣之于口的人充其量只会是明处的敌人,然而于这世上,暗处的敌人才最可怕。
天气逐渐回暖,枝头梨花已然开出一点点的小骨朵。
姑苏城说大不大,说小也并不小,要寻一个人并非易事。不过好在是先前埋下的探子紧紧跟随着宋景行和燕回,沿途也一并留下了记好,是以华容并不着急于大海捞针。
“公子,咱们现在不追上去?”妙仪问道。
据探子留下的记号看来,自宋景行到了姑苏之后,就直奔老城西区,并没有在城中多停留,可此刻公主殿下却带着她在城中四处闲逛,似乎一点也不着急。
不着急么?自然不是的。
华容道:“你觉得,宋景行那样聪明的人,会没有发现有人在跟踪他吗?”嘴角却是牵出了一抹冷笑。
妙仪愣怔:“这......这是何意?”
若说有黄雀在后,那也必是因为黄雀站得高了些。
建康处境并不简单,华容能在激流中保全自身这么多年,也不全然是因为远离政治中心,她的父亲是一国之君,母亲是饱读诗书的才女,自幼学的便是帝王之道。
宋景行的小招数瞒不住她。
或许这也是宋景行愿意看到的。
“这场局,数年之前,他便已经布下了,不惜在我身边蛰伏数载。”华容神色邈远,妙仪不知她在想什么,只好静静站在一旁。
良久,华容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宋景行便是死了也该安心了。”她负手站在阁楼上,此处乃是姑苏城的至高处,城中阳光和煦,可华容却知道,就在不远处,已是乌云漫天。
风雨欲来之景。
宋景行敢拿姬英与她作赌,便该知道,代价是什么。
与此同时,城西一处老宅。
此处是姬英未出阁的居所,只不过后来姬英随着当今一同去了京城,这宅子就再没了主人,只剩下当年宅子里的仆人,看守着这里。
一晃半生倥偬,宅子里的人从少年少女变成中年人,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大管家也已垂垂老矣,腰背佝偻。
宋景行敲开姬宅的大门,开门的是个眼睛圆溜溜的少年,他探出半个脑袋问道:“谁呀?”
这扇朱门后藏了另一个世界。
宋景行笑了笑。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一晃经年,不知姬大管家身体可还康健。”
少年先是迷惘,而后清醒过来,一蹦三尺高,连门都来不及关,喊道:“你给我等着!”
宋景行并不着急,只是看了看远处,正是姑苏城中的方向——华容应该也快到了。
于世人心中,姬英不过是个孤女,可陛下知道,他知道,姬英不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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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街皆是好风景,岸边垂柳依依,华容想到,原来这就是江南。
其实建康城算不得真正的江南,华容心里的江南来自于幼时姬英所描绘的故乡——姑苏。
那有好看的花,暖暖的阳光,一条小小城中河,载着世世代代的姑苏人。
冬日是雾,夏日是花,再没有比这更好的风景了。
“阿娘,我到姑苏了。”在建康,在宫中,她只能跟随礼制唤她母妃,唯有在姑苏,华容不想叫那个冰冷冷的称呼,只想唤她一声“阿娘”。
“听闻民间的人都是叫自己的母亲‘阿娘’的,小时候我说要喊你阿娘,你却总是叫我守礼数。阿娘,我便问你,你从来都是这么守礼数的吗?”
华容看着溪头玩耍的女郎,看着街市上游走的少女们,那样轻快明朗,她仿佛知道了答案。
她正遐思着,却不妨被人撞了个趔趄,妙仪正要发作,却一眼瞪进一个小乞丐眼里。
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乞丐,衣衫褴褛,头发脏得都打结了,像是快三个月没洗澡似的,哦,更像是饿了三个月,怀里揣着个馒头,嘴里还叼了一个,那馒头还冒着热气,就这么贴在肌肤上,几乎能肉眼可见他胸前被烫红了一片。
后头是一个穷追不舍的小贩。
华容并不想偏袒谁。
乞丐可怜,小贩辛苦。
“唉,别追了,今日这小哥走运碰上了我家公子,这一吊钱拿去,算是结个善缘了。”妙仪从兜里取出一吊钱,递给小贩。
华容并没有示意,只是冷眼旁观,谁料妙仪是个热心肠的,见不惯强势欺负弱势。
那小贩也是个倔脾气,并不伸手接钱,只是狠狠啐了一口:“仗着有几个臭钱了不起了?我便是瞧不惯这些乞丐这样厚的面皮,成天里只会偷鸡摸狗,遇上贵人解个围,好吃懒做还不要脸!”
妙仪也没想到白送出去的钱都能被人退回来,当即也没辙了,只好求救般的看着华容。
华容失笑:“你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
小乞丐面色僵硬,辩驳道:“我不是......”
“然而事已至此,要么你将他打一顿,要么......”华容看了看乞丐怀里的馒头,忽然话锋一转:“便将这馒头要回去。”
小贩还没说什么,乞丐倒是急了,将馒头护得死死的,仿佛是急眼了。
华容心下觉得好笑,怎么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宁愿挨打,也不肯丢下两个馒头。
不过倘若妙仪先前不管便算了,既然这桩事落在了她主仆跟前,便是缘分,总要好事做到底的。
小贩又啐了一口:“今日算我倒霉。”说罢回头便要离开,妙仪得了华容眼色,连忙将一吊钱丢在小贩怀里:“当我们公子请这乞丐的,你也不算损失什么了。”
这回小贩并没有再拒绝了。
小巷安静了下来,乞丐得了空隙三下五除二便将嘴里的馒头啃完,剩下一个捂在怀里,迟迟不肯动。
“你这是......家里还有人奉养?”妙仪好奇地问。
乞丐摇了摇头:“家中无人,只我一个。这馒头,留着明日吃,能活。”他嗓音嘶哑,像是变声期的少年。他说话也断断续续的,说不太完整,只是其中逻辑倒是颇为清楚。
华容展开手中扇子,半掩着面,妙仪拨开乞丐面前覆的头发——他有些闪躲。蓬头垢面之下竟隐藏着一张清秀的脸。
还是个孩子。有意思。
华容蹲在乞丐面前,将扇子叠在手中挑起少年的下巴,笑道:“小孩,偷馒头可活不下去。”
小乞丐的目光是浅浅的琥珀色,他迎着华容的审视,道:“世道艰难,能活一日,是一日。”亦是结结巴巴的,却铿锵得很。
说话还文邹邹的,仿佛是什么大户人家里落难流落出的小少爷。
华容继续笑:“心中有念想,便一定能活得下去。不要想着活,要活得好。”
那才是活。
“妙仪。”华容看了一眼妙仪,妙仪立刻明白,从腰间取出几颗金豆子递到华容手上。
华容又亲自将金豆子放在小乞丐的手心上:“小孩,收好。这是我借你的,有朝一日你出息了,得还我。”
她给完金豆子便要离开,小乞丐却突然开了嗓子,对着华容的背影喊道:“姐姐,记住我,我叫叶孤月。”
孤月,真是好名字。
“公子,他如何看出......”妙仪惊愕,再回头想问问那个小乞丐,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华容倒是不奇怪。
都说这世道艰难,人人皆为刍狗,若是不机灵一些,只能为他人案板上的鱼肉,所以自然能瞧得出她们的乔装。
有时候,华容真是羡慕那些无忧无虑的孩子。
说起来其实她和叶孤月一样,不过都是无根的浮萍,活着尚且需要机关算尽。
“你看,妙仪。下雨了。”她道,伸出手时,一滴雨正好落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