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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陈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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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微微下了些雨。一场春雨一场暖,年一过便奔着春日去了,惊蛰就在眼前,万物复苏,生机盎然。
宋景行有好些日子没来府上,今日又告了假,这是这么些年都不曾有过的事。
难道宋景行想通了,要离开建康和她的公主府,另谋高枝去了?然而仔细想来,却又觉得有哪里说不通。
微雨燕双飞,落花人独立。
华容到他宅邸门前见到的,便是宋景行勾着杏花枝,轻轻嗅了一下的场景。
他身着白衫,昂扬俊朗,像诗经里的画,既有诗意,也有画意,温润儒雅,仿佛是从九重天上落入凡尘的仙君。
华容食指搭在唇边,比了一个“嘘”,燕回识相地退了出去,华容又冲妙仪招招手,妙仪心领神会,忙将手中带着的狐皮大氅奉给她。
华容轻悄悄走上前去,宋景行毫无感应,等到他蓦地一回首时,华容已将狐皮大氅披在他肩上了。
她生得算是高挑,可比起宋景行,仍差了点个头,因此披那大氅时,颇有些吃力。
宋景行站在前头,华容看不见他的面色,只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肩膀忽然抖了一下,而后却又归于平静。
建康宋郎,惊才绝艳。
许多年前,他是这么被评价的。
华容依稀记得他从前是心冷眼高,傲骨一身,由来天子传呼亦不上船的态度,今日却像是热油浇在了冷冰上,冰减雪消了。
她蓦地摇了摇头,说不清心底是雀跃还是失望。
“多谢公主爱护,臣并无不适。”他又如是说。
爱护这一词,未免叫人多了些遐思,华容挑了挑眉,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还未完全放下,宋景行大约是要拢一拢罩在身上的大氅领子,却不期然地碰到了华容冰冷的指尖。
恍若触电,一闪即逝。
华容直觉得指尖开始有了温度,并慢慢灼热起来。
“宋先生既然没病,怎的告了病假?”华容垂下眼帘,话语中半含了探究,更像是责问。
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责问。
他是她的臣子,家臣。
宋景行掩着袖子咳了一声:“今日是家师的忌日。”瞧着脸色,竟是又苍白了一些,华容这才注意到,宋景行眼下乌青,大约是一宿未睡,给亡人做悼念。
华容心中有些诧异,宋景行的师傅?这还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说,有这么个人的存在。
“为何从未听先生提起过您的师傅。”华容眯了眯眼睛,目光如电。
她自小养成的习惯,总是会对旁人的言语多些思量。
宋景行此前从未提过他的师傅,却在今日突然提及,依华容来看,这定然不是一种巧合,何况宋景行这人,从不干不相干的事。
纵然他心中深感怀其师,那么也应当是私下里,不为人知的感怀着,不会像今天这样,刻意叫华容看见。
有些事倘若真的不想叫旁人发现,便定能找到一百种方法隐匿于人前。
宋景行道:“家师祭日,并不光彩。所以臣并不敢堂而皇之地为他设祭。”
冥冥中似有指引,华容忽地抬头看天。
黄昏已至,夜色即将降临,华容才想起今日是元日初五,亦是罪臣张昶伏诛的日子。
宋景行垂眸道:“家师祭日正是承德九年元日初五,张昶伏诛那日。”他苍白得近乎病态,脸上却浮出一丝不卑不亢的浅笑来,似乎是不合时宜的自嘲。
亦是华容母妃被打入冷宫的那天。
那便难怪了。无论从哪件事来看,元日初五都不是什么好日子。
“一人伏诛,便要天下人不得设祭,张昶的面子可真够大的,父皇竟如此忌惮他。”华容冷笑,她如今身处家臣宅邸,眼前并无什么宫内的眼线,只有——他,宋景行。
宋景行跪了下来,俯首叩头,祈求道:“公主殿下慎言。”
是了,如今虽是朗朗乾坤,可终有许多事情是沾不得、碰不得的,这第一桩就是罪臣张昶的罪行。
所有史书有关张昶的记载被全部删去,留下的不过是些抨击其人的附和罢了,所以究竟历史为何,恐怕只有当年深卷入那桩事情的人才知道了。
然而终究是往者不可追。
父皇不知为何,对张昶恨意颇深,那种恨意,大抵是超越了一个君主对臣子的恨意的,所以华容才如此费解。
华容不晓得张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华容却清楚地晓得自己的父皇是何许人也。
睚眦必报,疑心深重,刚愎自用。这大约也是所有帝王的通病了,华容亦不敢保证,倘若日后自己登上了皇位,就不会变成这样。
只不过,她大约是永没有那个机会的。
所以,这史书中的张昶的面貌终究是不可信的。
可时至今日,又有谁敢谁能给张昶翻案呢?
华容冷眼看着跪在下首的宋景行,良久脸上才浮出一点笑容,弯腰正对着宋景行的脸——一瞬间距离被拉得极近,她轻声道:“此刻只你我二人,有什么可怕的呢?”
那种狡黠的笑,很久以前,宋景行在另外一个人的脸上也看见过。
他有片刻的愣怔,然而这刹那间的心魂失守亦只是片刻,宋景行低头叩首:“有些话,公主应当永不让它有说出口的机会。”
为臣者,应时刻担君之忧。何况,华容不只是他的君主。
华容笑了笑:“我自是知道,只不过宋先生是自己人,便没什么不好说出口的,你是我的心腹,心腹之语亦只在肚肠之内,我又何惧他外露呢?”
宋景行道:“即便如此,公主也不该议论张昶,倘若有朝一日臣背叛了公主呢?”
他抬眼,目光严肃。
华容却漫不经心地笑道:“没有那一日。”琥珀色的双瞳直直看向宋景行,似乎在等他一个允诺。
宋景行失笑:“臣知道了。”
这孩子,真是同他像得很呐。殷华容怎么会允许背叛自己的人存活于世呢。
“先生知道就好。”华容只十六岁,笑起来虽依稀有她的眉眼,只不过她的性子比华容要活泼不少,那年他初识她,便是在一树桃花前,师傅将他带到阁楼前,指着院中那个笑意盎然的少女道:“那便是我的女儿,你就是为守护她而生的。”
她不知道他的存在,甚至不知道她的父亲其实另有其人,但她活得那样快乐、开心,是宋景行最最渴望的纯真,他倾其一生地追逐她、守护她,却最终......
风微过,华容问他:“先生怎么了?”
他瞧着那与她相似的眉眼,浅笑道:“无事,不过是风沙迷了眼睛。”
华容以为他是想起了恩师,便主动上前要为他理那些经幡,宋景行道:“公主千金之躯,怎好为臣做这些事。”
华容却不理会,只道:“既是先生的恩师,便也是我的恩师,况且死者为大,尊卑位份不过是生者的把戏,咱们何必在意这些呢。”
燕回捧着一堆纸来,院中摆着炭盆,想来是要焚烧以祭的。
“公子,您前些日子抄的诗文都在这儿了,是现在焚吗?”
宋景行道:“就在这儿吧。”
华容刚想取下燕回手中的诗文,帮着一起焚烧,然而却被宋景行喝住了。
确是喝住。
华容刚拿到手中的诗文立即掉在了地上,宋景行忙赔罪:“公主见谅,这些祭祀所用的东西沾染了鬼神,终究不干净,公主千金之躯,万万碰不得这些东西!”
他这般着急,好像里头有什么她决计不能瞧见的秘密似的。
华容作势要去捡那卷诗文,却猝不及防地被宋景行给抢先了一道,他低头不敢看她的眼睛,燕回也跪在地上,只是主仆二人将怀里的诗文给护得死死的。
着实令人生疑。
其实方才华容便有些疑惑,别人祭奠焚烧的大多是手抄的经文,为何宋景行却是抄的经文。
她粗略扫过一眼,里头的诗文她大多没有听过,其中有一首《浮生辞》倒是写得不错,只不过她没细看,只记住了首联,就被宋景行给喝住了。
宋景行为何如此害怕她看见这些诗文?
华容看着跪在下首的主仆二人,道:“是我唐突了,先生自便就是,我想起公主府还有些事,便先回去了。”
宋景行叩首相送。
直到华容走远,燕回才从地上直起腰板来,问了一句:“公主真的会......”
宋景行睨了他一眼,燕回立即住了嘴。
华容坐在马车里,仔细想着方才的情形。
她与宋景行相识多年,从不曾见过他这般模样,那诗文......果真有猫腻?
“怎么停了?”马车停止不前,华容撩开车帘,探身朝外望,只见一人身姿挺拔,盎然跨坐于马背之上,戴着一只青面獠牙的兽首面具。
夜色昏暗,然而满街华灯,流光溢彩。
“是他。”华容挑了记眉。
于此同时,晏承也轻笑:“竟是她。”
横渠也戴了面具,侧身在晏承耳边道:“主子,大事要紧,莫耽搁了。”说罢看了眼华容。
华容感觉到来自对面的敌意。只不过那敌意不是晏承所发,而是他身边的仆役。不知为何,这小随从似乎自初见之时气便对她敌意深重。
不过,倒也没什么所谓,左右不过是过路之人,终究不会长久停留。
她心下思量,建康城内,并未听说过淮南王世子要离开的消息。
除非......除非是晏承领了别的命。
也是,晏承是天子近臣,自然要为天子效犬马之劳的,从前华容便听说过一些传闻,坊间议论晏承年纪轻轻,为何便能得到天子垂青。
除了他骁勇善战,当然还有一些别的原因。
比如——替陛下铲除一些他自己不便出手铲除的人。
如此想来,一切便都解释得通了。
“殿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