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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凋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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鲛丝纱窗,帘幕低垂,大红蜡烛的泪淌满烛台,烛火摇摇欲坠,奄奄一息。一只素手执着把小剪子,恰到好处地剪去了多余的灯芯,火光顿时灿烂起来,映亮了满室珠玉琳琅。
那只手将剪子搁在一边,推开了侍女斟酒的手,自己提起青玉小注倒了一杯。琥珀色的液体徐徐注入酒樽中,微微荡漾的晶莹液面,照出了一张风华犹存的美丽容颜。
徐娘半老,很多人都在被地里这样说她。季江,据说就是他造出的这个词。
呵,她忍不住冷笑了一声,眼角几道细纹若隐若现。事到如今,何必再想这些人。
她慢慢地品着美酒,唇上的嫣红脂膏愈发地艳丽起来,一改往日的豪饮姿态,她举止高雅而雍容。
三生在一旁默默地看着,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是暗暗惊异,这个以玩世不恭、放浪形骸著名的女子,在此刻竟有如此令人心折的气度。
徐昭佩饮尽这杯酒,有些不胜酒力似的,以手斜斜支颐撑在桌上,如玉山将倾。脑海中再次浮现起那个初秋的傍晚,天边一抹血色残阳晚照,满地的枯木黄叶,萧索的寒鸦声中,那道孤鹤般的身影渐行渐远,他的身姿、步伐,连被秋风卷起的衣袖都隐隐地透着股不屑一顾和满不在乎。
“呵……”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甚至不愿意在心里叫一遍那个名字。只怕念头一动,心便寸寸化灰。
“娘娘,可选好了?”一旁送旨的内侍不耐烦地催促道。他身后端着白绫和鸠酒的内侍也懒得再维持恭敬的姿态,索性直起身子来看着这个命不久矣的女人。
徐昭佩看也没看他们一眼,袅袅地站起身,唇角微扬,衔着缕讥诮,却是无端地颠倒众生。
她步履从容地朝宫殿门口走去,内侍顿时变了脸色,再三思量,终究不敢用强,只得忍气吞声地跟在后面。
徐妃亦不理会,只一味往前走,直走到后花园的一丛秋菊后面才停下来。她背对着众人,立在一古老的青石井边,目光遥望远处高耸沉寂的楼台。此时的天空正值将明未明之际,秋露清寒,空气萧冷,黯淡天色中,唯有开至荼蘼的秋菊与徐妃的一袭红衣是亮色,仿佛残余人世间的一抹霞光。
寒凉秋风悠悠拂过,那袭红衣就如同枝头折断的红梅般落入水中,古井极深,过了一会儿才传出来沉闷的落水声。除此之外,井中沉寂下去,了无生息。等了一段时间后,内侍驱前去察看,只见幽深的井里,一圈水波轻轻荡漾,最后泯至无痕。
这时,远处的高墙上出现了晨曦的第一缕微光。
三生摘下一枝菊,放在井口沿上,然后默默地穿过人群。没有人注意到,这名一拢素衣的女子,手捧画卷,悄然离去。
夜晚,街道上的路灯散发出柔和而混沌的橙黄光芒,照耀着两辆莽撞闯过的摩托车。坐在上面的年轻人都是肤色白皙,轮廓深邃,浅色的头发在夏夜的风里招摇,一看便知是外国人。
丹尼尔和维克多各载着一个人。凉爽的夜风扑面而来,丹尼尔觉得这让自己的意识清透了些。他们刚刚参加完一个Party,喝了些酒,酒劲似乎渐渐涌上来了,兴许有些微醉,不过头脑还是很清醒。
他喜欢这种飞驰的感觉。快到校区了,马路上空荡荡的,他肆无忌惮起来,把车骑得越来越快。很快就和骑法老实的维克多拉开了一段距离。
过了一会儿,身后的引擎声愈来愈近,雅各布也加速了。身后的同伴唯恐天下不乱地大笑着催丹尼尔快点。其实不等他提醒,丹尼尔就已经再次加速。不料,就在这时,拐角处突然多出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影,丹尼尔猛地刹车,刺耳的刹车声和碰撞声几乎同时响起,对方连人带车摔了出去。
“Oh!Shit!”身后同伴惊骇道。
丹尼尔这下彻底清醒了,连忙下车去查看。
“啊……”倒在地上的人忍痛呻吟。是个纤瘦的女孩,低着头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腿,疼得像要昏过去了。
“Sorry,I’m sorry.Are you ok ”丹尼尔试探着道。
女孩抬起头来,丹尼尔这才看清她的脸,她脸色煞白,眉头紧蹙,额头上沁出了一层薄汗,紧抿的唇也丧失血色。但是她那东方人的柔和五官看起来却依然精巧,漆黑的瞳孔如黑夜般无比纯粹,却又迂回着一些微光,如同柔弱的篝火。
就像被炙热的沙子在心头灼了一下,这景象令他微微一震。
女孩看到他的脸后有些惊讶,大约看他是名外国人,虽然恼怒也无可奈何。她抿着唇一声不响,就又低下头去,皱着眉察看自己的伤势。艾瑞克欲扶她起身,但她疼得满头大汗,根本站不起来。
艾瑞克只好扶她坐回去,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
“她怎么样?”随后赶到的维克多问道。
“我不知道,她可能骨折了,”丹尼尔皱着眉头,模样十分烦恼。
“她看起来好像疼得快要死了,”棕色头发的伊戈尔说。
维克多低头看了一眼,对丹尼尔说:“先把她鞋子脱下来。”
“什么?”丹尼尔瞪大眼睛看他。
“你自己看,她的脚踝骨折肿起来了,所以你要让她把鞋脱下来。”维克多说。
丹尼尔低头一瞥,才注意到女孩穿的是双绑带凉鞋,黑色的绑带一直缠绕到脚踝上,此刻伤处已经肿得不像样子,绑带死死地勒在那里。
女孩也抬头看着他们,她应是听不懂俄语,神情疑惑不解,又有些警觉惊惧的意味,
丹尼尔靠近她时,她的潋滟明眸中掠过一丝惊恐,于是他尽可能地让嗓音温和,用中文说:“对不起。”
对丹尼尔来说中文发音并不容易,他自己都觉得声音很奇怪,但女孩的表情微微一动,应是听懂了。
丹尼尔只会寥寥几句中文,现在能派上用场的也只有这一句,他又改用英语,女孩听完以后,把唇抿得更紧了,有些犹豫地看了他一会儿,就在他怀疑她是不是听不懂时,女孩轻轻地点点头。
丹尼尔小心翼翼地解开她鞋上的绑带,看着那只肿得不成样子的脚踝,他不由得轻轻倒吸一口冷气。再看女孩的脸,一副险先掉泪的模样,却又紧抿着唇硬撑着,柔弱得令人可怜。
丹尼尔的心里愈发惭愧起来。
“你的脚可能骨折了,我送你去医院,可以吗?”他温声问。
“你……是这里的学生吗?”沉默片刻,女孩低头,擦去眼角溢出的一滴泪,有些怯怯地低声问。她的英语不太熟练,发音生涩。
“是的,我叫丹尼尔,”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学生证给她看。
女孩看了看学生证,又看了看他,点点头。
“你呢?”
女孩犹豫了一会儿,用纯正的中文说:“杜千缪。”
丹尼尔让朋友们把车带回去,他现在准备送女孩去医院。
“你一个人可以吗?”维克多关切地问,“在俄罗斯受伤看病可以叫救护车,但现在是在中国,要去医院得找出租车。”
“我知道,”丹尼尔说,“我会处理好的,没问题。”
维克多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说:“那好吧。”
从这里到校门口还有一段距离,在征得女孩的同意后,他决定抱着她走。
他小心地避开她的伤处将她抱起来。走了几步,女孩的头发掉了几缕在他的衣服里,痒痒的很不好受,但他没有表现在脸上,只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医院里,杜千缪半躺在床上,脚上已经打好石膏。折腾到半夜,此刻她只觉得疲惫。她家境并不算好,平时经常做兼职赚生活费,今天晚上刚结束咖啡店的工作,原本还赶着回学校做作业,却没想到半路上出了车祸。
站在床头的肇事者看起来倒还是很精神,就是有些惭愧的样子。医院里的灯光照在他白皙的脸上,肌肤愈发像是莹白的冷玉一般。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也低下头来看她,一站一坐,两人对视片刻,千缪率先微微苦笑起来。
虽然是苦笑,丹尼尔却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眉眼舒展开,也笑了笑,那笑容明净爽朗,带着少年独有的英气。
饶是千缪仍心存埋怨,看着这样的一名男生,也说不出什么指责的话来。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他和言问。
“还好,不那么疼了。”
“杜……前某……”他试图念出她的名字,但发现异常艰难。
“杜千缪,”千缪的唇角溢出一丝笑意,然后一字一顿地清楚地念出自己的名字。
丹尼尔认真的重复了一遍,好多了,但还是不甚标准。
“我的英文名是Elinor,”千缪说,中文名似乎太为难外国人了,因此尽管英语不太标准的人自称有英语名有些尴尬,她还是报出了名字。
“Alina,”丹尼尔重复了一遍,笑着说:“像个俄罗斯名字。”
千缪有些讶异,她并不知道丹尼尔听错了。当初她是在一本英国小说中看到的这个英文名。
想到这里,她端详着外国小哥的脸,发现他的五官虽然立体,但是细看之下,还带有几分柔和,像是有一点点亚洲血统似的。一开始从侧面看时,看不出这点,他的侧脸鼻梁极为高挺,看起来如刀削一般。这个特点使得年轻人看起来像把还未淬过火的剑一样,隐隐地带着锋芒,有些逼人。
“你是……俄罗斯人吗?”
“是的,我来中国快一年了,你呢?”丹尼尔笑着说。
千缪微微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还会这么问,大概外国人看中国人也脸盲吧,于是她说:“我是中国人。”
虽然千缪自以为说得很自然,但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淡,很容易给人高冷的感觉,这句话让人觉得就是“姐姐生在天朝长在天朝,纯正的中国血统,你这问题纯属白问”。
“和我想的一样……”丹尼尔乖觉地笑说,他又看了一眼手表,“我现在送你回去吧。”
闻言千缪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翻出手机来看了一眼,再抬起头时,她面露难色。
“怎么?”丹尼尔问。
原来学校里中国学生的宿舍都有门禁,现在赶回学校肯定是来不及了,而且千缪是外省学生,家离学校差了十万八千里,所谓的无家可归就是现在这种状态。
学校在这方面对留学生却优容得多,留学生宿舍没有门禁,学生在深夜里也可以自由进出,因此艾瑞克对普通大学生的住宿情况并不知情。
听完杜千缪解释,艾瑞克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可以带你去我的公寓,那里也比较近。”他的语气轻松自然,似乎丝毫没觉得不妥的样子。
千缪心想都是大学宿舍,借宿一晚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此外也别无他法,于是就点头答应。
出租车后座上,丹尼尔看向身边的女孩,只看到她沉默的不动声色的侧脸,车窗外霓虹光影在她脸上迅速地掠过,迷离的光线下,她的神态凝定而优游,勾芡着一层淡淡的疏离,还有一些沉郁迂回在上面。
丹尼尔忽然觉得,这个女孩仿佛随时会淡化成光影,倏忽散去。
“Hi,”仿佛真的怕她消失,他忍不住引起她的注意,和她说话。
女孩回过神来,看向他,微微一笑。
就是因为这一笑,丹尼尔决定和她攀谈起来。
丹尼尔很擅长交谈,说话是内容丰富又有趣,表达想法条理清晰。他还很擅长引导别人说话。一开始,千缪担心自己英语口语不好,羞于言辞,但后面不知不觉地话就多了起来,千缪想都没想过,自己能用英语和别人交谈那么久。
下了出租车,千缪才猛然发现这里根本不是学校,四周环境幽静,一栋高大的公寓楼寂寂地伫立在黑夜中。
千缪行动不便,于是丹尼尔背着她,因为是深夜,街道上空旷得如同荒野,只有他们两人突兀地出现在这片沉寂中。
“这里是哪里?”千缪心存惴惴,原本对男生的好感淡去了许多,她尽量使自己语气显得平和,不让对方发现异样。
“我在外面租的公寓,”丹尼尔不知千缪的想法,自然答道。
“你不在学校里住吗?”
“平时都是住在外面,有时候第二天要考试,为了方便会住在学校里。”比如今天,不过这就没必要提了。
出了电梯门,丹尼尔穿过走廊,在一扇房门前停下。
“房间里很乱,”他一边掏出钥匙开门一边说。
门推开后,千缪觉得和预想中的差不多,这里是套两居室,房间里东西不多,但是都没有摆放整齐,因此一眼看去很凌乱,但并没有脏到很夸张的地步。
“这里很乱,”察觉到千缪在打量房间,丹尼尔不好意思地又说了一遍。
“没关系,我也不爱整理房间,”千缪随口说道。
丹尼尔听了浅浅一笑,把她带进了其中一间卧室,打开灯。
卧室里的摆设也很简单,一张床,被子在上面随性地翻卷成一堆,“被翻红浪”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了吧。书桌上放着些书、台灯和一台笔记本电脑。衣柜的门肆无忌惮地大敞着,里面的衣服折叠方式有些奇特,还有些衣服潇洒随性地散落在房间各处。一把装在黑色袋子里的吉他含蓄地靠在墙角。
丹尼尔把她轻轻放到床上,然后动作迅速地把随处乱扔的衣服捡起来,一咕噜塞进衣柜里,相对温柔地关上衣柜门,不过他的手留在门把上,想了一想又打开,从里面找出一套干净的睡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