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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棠棣之华(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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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棣之华(上)
额伦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只轻飘飘地吐出来一段气音,好在弘旺离他近,倒也模模糊糊听出个大概。
怡亲王病重。
弘旺闻言微微怔了怔,片晌又轻轻叹一口气,静静地低敛下眉目端起稀粥继续喝。
这个消息于他多少有些惊讶,却也并不觉得太意外。
在他的印象里,他这位十三叔的身子似乎一直都不太爽利。
他记得,那会儿还是康熙五十六年的秋冬之交,同他私交尚算不错的弘昌接连数日都未曾按时进学,每每都比规定的时候晚到大半个时辰,白日里听师傅讲书也总有些心不在焉、魂不守舍。
弘昌是他十三叔家的长子,年长他不到两岁,性子固执爱认死理,一直都不太得他十三叔喜欢,在宫中与他们一道儿读书习武的那些王子皇孙们也都不太愿意和对方往来,唯一能算得上跟对方私交不错的也就是他了。
眼见着对方仍旧神情恍惚心事重重,他想了想,就趁着大家伙儿一道用膳的时辰凑过去打算开解开解。
只是,他没想到,弘昌这般心神不属的缘由却是因为十三叔旧疾复发。
弘旺不由愣了愣,他是头一次知道那位同他四伯关系甚为亲近的十三叔原来还有些腿脚不好。
据弘昌所言,十三叔的病似乎是在当初一废太子后落下的,因为种种缘故一直都未曾仔细调治,如今成了旧疾,一旦发作,少则十天多则半月都起不得身。
“没找太医看看么?”他问,一边说话一边跟着弘昌往十三叔家走。
虽然如今各皇子党派分明,但他阿玛却从未于交友一事上干涉过他,哪怕知晓他与弘时弘历还有弘昌几人皆有私交,也未曾拦阻,只是委婉提点过一二,要他来往时注意些分寸。
“看了,可太医都束手无策,就只能干熬,实在疼得受不住了,也只是开些药性温和的镇痛方子,根本不见有效。”
弘昌情绪有些低落,仰脸看着离街道拐角不远的那处大门紧闭的府邸,摆摆手示意跟着他的仆从先上前叫门。
“四伯为了我阿玛这病也没少费心思,可找来的那些大夫们也都没好法子,虽然我阿玛这两年犯病的次数明显变少许多,但要想根治却也不易。”
或许是因着心里太过担忧,弘昌今日较之往常明显话多了不少,及至二人进府入了后院才终于止住话头。
不过,弘旺没想到,他才跟着弘昌走进屋,就看见雍正正坐在他十三叔床榻边亲自给对方揉捏腿脚舒筋活血。
他不由怔了怔,片晌,才想起来行礼叫人。
“侄儿见过四伯,见过十三叔,请四伯和十三叔安。”
雍正没说话,只抬眼看了看他,点点头轻嗯一声算是回应,手上揉捏按摩的动作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倒是他十三叔觉得不妥,不动声色地想往旁边避一避,可惜被对方先一步识破,伸手按住他的腿,狠狠瞪了他一眼:“别动。”
胤祥有些尴尬,摸摸鼻子不知该如何应对,幸好弘旺反应快,察觉到他的不自在,赶忙找个借口与弘昌一道儿退了出去。
其实,弘旺很早就知道,他四伯同十三叔的关系十分要好,会在这里碰上雍正,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只是没想到,对方居然会亲力亲为亲自替他十三叔揉捏腿脚舒筋活血,哪怕当着他们小辈的面也不避讳。
这让他有些惊讶。
在他的印象里,雍正素来是个脾气冷硬又不苟言笑的人,待他们小辈少有和颜悦色的时候,除去当初他私自翻墙连累弘时受伤,他阿玛气急打了他一巴掌的那回,他还从来没听说雍正替谁讲过情,更没见雍正对谁有过这样毫不掩饰的关心。
他一直觉得,当初他阿玛生病,雍正大半夜地亲自去太医院拉来太医给他阿玛诊病、又亲自给他阿玛送药便已是待他阿玛极好了,可如今他才知道,真正被对方放在心上关怀着是个什么样子。
大抵也只有十三叔能得他这般相待了。
弘旺暗暗叹气,又低头嘬了口碗里的稀粥。
耳闻不如亲见,有些事情,只听别人讲是没有感觉的,只有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才会明白其中的不同。
那时他不过幼学之年,还有很重的小孩子心思,最初的惊讶过后,就剩下了一肚子好奇。
四伯为何会待十三叔这般与众不同?
他不知道,从十三叔家到八贝勒府,他琢磨了整整一路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实在憋不住,只好跑去问他阿玛。
他阿玛闻言愣了愣,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了许久窗外院墙旁边那株早已凋零的梅枝,然后又低垂下眼继续练字,直到一整幅大字写完,他才又听对方幽幽轻叹了一声。
“他们……是自幼的交情了。”
自幼的交情?
“您的意思是,四伯与十三叔是自幼一同长大的?”他眨眨眼,有些不太理解,“可您与四伯不也是么?”
他阿玛笑了笑,摇摇头,又说了句他更不理解的话:“有时候,一起长大与一起长大,也是不一样的。”
他至今都还记得他阿玛说这句话时的样子,明明嘴角在微笑,可看着他的眼神却透着股莫名的复杂,目光深邃又沉寂,闪烁着一种他看不懂的情绪。
情重姜肱、兄弟怡怡是一起长大。
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也是一起长大。
生在皇家,他们谁都不能保证,年幼时的亲密无间不会变成长大后的反目成仇。
弘旺又复叹了口气。
他到底也没从他阿玛那里问出他想知道的答案,这句话后,不论他如何撒娇耍赖,他阿玛也不肯再多说,只是又继续埋头练字。
关于他四伯和十三叔之间的这份“自幼的交情”,他是后来从弘历那里打听来的。
那时正逢康熙五十七年的上元节,住在他家隔壁的弘时遣人给他传了信儿,请他一起去游玩,说对方已得了四伯的准许,今儿个入夜后就带着弘历和弘昼一道儿上街去赏花灯看杂耍。
他自早先奉旨入宫读书习字开始,每日都过得甚是辛苦,如今好不容易等到年节放假不必读书,自然得好生放纵玩耍一番,听闻弘时相邀,当即就去求了他阿玛应允。
按规矩,王府中尚未成年的阿哥,若无成人带领,是不能单独出门的,那时弘时虽已年满十五,可并未成婚,也算不得成年。
不过,他阿玛听闻却也没有多做拦阻,只是指派了高严跟着他一道儿。
京都繁华,又恰逢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城中的大街小巷各处都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路旁商贩的案头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走马灯:象征着福寿延年的猫扑蝴蝶,代表着年年有鱼的金色锦鲤,还有各种话本里的神话故事、英雄传说……
盈盈的烛火映照着飞快轮转的纸幅,将这些刻画得惟妙惟肖的图样编织成了一段段栩栩如生的表演。
弘旺靠着茶馆二楼雅间临街的窗户往外看,楼下灯影绰绰,明灭闪烁仿佛天上的星子,衬着暮色中绽放开的烟花,如同一条波光粼粼的河。
“弘旺哥哥,你知道么,阿玛这次肯放三哥带我们出来玩儿,真得多亏十三叔。”
不过始龀之龄的弘历一边鼓着腮帮子趴在窗户边儿上嚼糖葫芦,一边含含糊糊地同他说话:“是十三叔提到他们小时候出宫看灯的事,阿玛才松口答应的。”
弘旺闻言怔了怔,心念电转,瞬间就想起了他阿玛同他讲过的那句“自幼的交情”。
他不由有些心跳加速,整个人都莫名地兴奋起来,也顾不上管自己一个小辈向另一个小辈私自探听长辈的过往可有不妥,只伸手给弘历擦了擦嘴角上沾着的糖碴子,凑上去低声问道:“十三叔同四伯,自幼便关系很好?”
“嗯。”弘历点点头,一边应声,一边又从竹签上咬下来一颗糖葫芦。
“怎生好法,你可知晓?”
“他们有一起出宫看过花灯,像咱们这样。”
“然后呢?”他又问。
“十三叔的数术是阿玛亲自教的。”
“还有,他们写过很多很多和诗。”
“阿玛生辰,十三叔都会送贺礼,十三叔生辰,阿玛也有送。”
“我们小辈的过生日,十三叔会每人都送点小玩意儿,然后等到十三叔家的哥哥弟弟过生日,阿玛都会回赠。”
“就好像……就好像当初阿玛和八叔给你和我大哥互赠礼物那样。”
弘历张嘴将竹签上最后一颗糖葫芦咬下来,仰头看着弘旺,含含糊糊地道:“我之前听我额娘提过,说当年我大哥刚出生的时候八叔好像曾经送过什么礼物,听说意义非凡,后来你出生,阿玛还特地回了一份一模一样的。弘旺哥哥,你身上有没有什么物件,是从记事起就带着的?”
自记事起就带在身上的物件?
弘旺想了想,他记得自己好像的确有个一直都随身挂带着的荷包。
“是有这么一样。”
“真的?”弘历眼神一亮,“是什么物件?”
“一枚荷包,里面有串十八子。”
“十八子?”弘历愣了愣,“那是什么?”
“据说是保平安的。”
“可以给我看看么?”
“……自然。”
……
等弘时带着弘昼,拿着大大小小十几盏图样各异的走马灯回到茶馆雅间的时候,他们两人的话题已经从他四伯和十三叔的那份“自幼的交情”彻底转移到了他身上一直带着的这串十八子上,就连他心中那份原本对于四伯与十三叔幼时交情的好奇,也已经完全被这串十八子的来历所替代。
这串十八子到底是不是雍正所赠?
弘旺心里隐约有个猜测,但却不敢肯定,思忖许久,还是决定去找他阿玛问问清楚。
他阿玛这次倒没再瞒他,很干脆地点了点头:“这串十八子的确是他回赠于你的,同我送与弘晖的是一对儿。”
“这是当初我们说好的,算是……一份见证。”
“见证?”弘旺一愣,“什么见证?”
他阿玛没回答,只摇摇头叹了口气,沉默迂久才又嘱咐他一句好生保管。
他至今也不懂他阿玛说的这个“见证”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像他不懂,雍正究竟有多爱重十三叔,才能将所有的好都留赐给对方。
雍正八年五月辛未,怡亲王病逝,上赐谥号曰“贤”,另书“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八字冠于谥前。上笃念忠勋,特昭崇报,配享太庙,凡告庙典礼所关,有书王名之处,仍用原名。[1]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用改编自《大清世宗宪皇帝实录》相关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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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伦特是故意跟弘旺提十三爷的事的,因为他想从弘旺这里旁敲侧击地打探打探,看弘旺跟京里那些权贵们的交情到底如何,回京究竟还有没有希望,在额伦特看来弘旺只有跟权贵的关系好了才会有人帮忙去找皇帝说情,皇帝才会心软把人给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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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继续回忆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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