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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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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挺深了。天上飘着细丝儿一样的雨。自打进了十月,天气一发的寒凉起来。张小二骑着爹给买的那匹老马急急地往家里赶。
身上娘亲新做的青布长衫叫绵密的雨水打湿了五六分,张小二原本便身子单薄,叫这秋雨一浇,顿时连打了三五个寒噤,越发地摧马快走了。
张小二不过是个操琴师傅,将将二十岁年纪。他爹张二当年原是考取了个秀才的,本盘算着再用心攻读两年,中了进士,一辈子也便衣食无虞,未料时运不齐,考了二十余年,竟是没有中过的,只得谋了职业,在村里蒙馆教诲几个学童讨生活。张二今年四十有五,与浑家李氏膝下只得张小二这个独子,自家除了两间瓦屋,没有什么产业。所幸这独子自小聪明好学,开蒙极早,那四书五经字字通达,古人诗作,今人文章,背得滚瓜烂熟。张二秀才见此情景,心中颇宽慰,想不到儿子渐长,却转了心性儿,一心要学五音六律,给人做那操琴的行当!放着好好的诗书不学,不去考功名,偏要去做下九流的戏子佣人吹鼓手,这还得了?!张二秀才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儿子流的眼泪足足有一水缸多,却是铁了心要学琴,加上浑家李氏心疼独子,日日里对着张二秀才垂泪不止,渐渐地转了他主意,只得不惜银钱请了师傅到家中来教张小二琴技。因怕张小二再有变化,半途而废,张二秀才便日日紧盯着儿子学琴,那张小二弹奏处若稍有不通,张二秀才不等师傅言语,便对着儿子劈头盖脸一顿好骂;兼之张小二性子机灵仔细,不出几年,已弹得一手好琴,在城中琴馆里谋了份职业。张二秀才近年见儿子有些小成,才放松了管教,给张小二订了邻村许童生的二闺女儿做亲;又见琴馆距家甚远,行走起来甚是不便,便拿出了自家积蓄,为张小二买了匹老马。
张二秀才不愧是读过书的出挑儿人物,为儿子选的马是匹实打实的大宛驹,只是上年纪了些,经不起长途跋涉——这也够了,张小二不过就是一日里上两趟琴馆,要那顶好的马匹做什么用呢?
雨越下越大了,张小二身上衣衫给淋了个精湿,雨水淋淋沥沥的沾了满脸满眼。在琴馆忙碌了一整日,张小二饿得肚腹发了麻,俩手冻得冰冰凉,身子不由得打起战来。这光景儿可真真儿的难熬,张小二微微喘了口气想,要是能快点儿赶回家去,换下湿衣裳,吃上一碗娘亲做的的打卤面就好了。抻好的鸡蛋面泛着诱人的浅黄色,面汤呼呼地冒着迷迷蒙蒙的热蒸气儿,面顶尖儿上一大堆浇头油亮亮的,肉香和着酱香扑面而来,张小二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不过,就算是不吃面条儿,也照样有法子暖和起来——不知道为啥,张小二忽然就想到了别处去,禁不住挑着薄嘴唇儿笑了起来——那法子便是,叫临着琴馆的酒肆里头卖唱的秦小怜香上一口。
张小二是已经做了亲的。那许童生的二闺女是他没过门的媳妇儿。他曾听爹娘说,这许家姐儿是个贞洁守妇道的好女子,极要脸面的。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虽说是身居浅闺,却也只镇日在闺房里做些女红针黹,连临街的窗子也不曾打开过一回。张小二从未与这没过门的媳妇儿打过照面儿。依着本地风俗,每年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时候,城里头挂起一街的花灯。等到月上柳梢,满城灯火煌煌,各种式样的花灯流光溢彩,煞是好看。城内外百姓,不拘男女老幼,都爱上街看灯。这年上元节,张小二跟着爹娘一同上街去。一街的人挤挤挨挨,摩肩接踵,好不热闹。张小二正跟着爹娘挤在人群里头伸长了脖子看灯,前头迎面走过来个穿长衫的瘦老头儿,冲着张二秀才作了个揖,说道:“张贤弟,你也来城里看灯了?风雅的紧!”
“许兄!幸会幸会!”张二秀才回了一揖,叫那瘦老头儿劈手扶住:“哪能叫秀才官人给我这童生作揖!”
张小二跟在爹后头看的真切,心道这便是那邻村的许童生了。说话间李氏也上前去,低头向那许童生福了一福,便同跟在许童生身后的家眷说些妇女们闲话。张小二又见爹和那许童生相谈甚欢,略有些无趣,却听得许童生问道:“这可不就是我的贤婿了?”赶忙上前打了个躬应声道:“许世伯好,正是小婿。”
许童生眼见张小二眉目清秀,稳重妥帖,是个斯文样子,心下暗暗中意,笑道:“贤婿当真称得上一表人才。”说罢向着身旁的女眷们招了一招手,道:“惠娘我儿,过来见见你世叔世兄。”
那厢女眷堆儿里头不紧不慢走出个年轻女子,微低着头,细声细气儿向着张二秀才和张小二说道:“惠娘见过张世叔,张世兄。”张小二回了个礼,打量那姐儿时,见她小半张脸都隐在阴影里头,五官倒还端正,两撇平眉不浓不淡,低垂着眼儿,头上挽着个随常云髻,身上穿着雨过天青色的小袄子,平平整整规规矩矩,与那寻常读书人家的姐儿似乎没什么两样儿。张二秀才因想着这姐儿日后要与儿子做亲,不可少了做妇人道理,失了首尾周张,便赶着问道:“早听许兄说姐儿聪慧,可读过什么书?”那惠娘依旧低眉顺眼,小声答道:“回世叔,读过《女诫》,《女四书》,《女论语》,略识得几个字儿,粗通道理罢了。”那张二秀才见媳妇贤惠知礼,愈加欢喜。两家人一壁看灯一壁东拉西扯,过了好一阵子才分头走了。张小二跟在爹娘身后走着,回想适才那正经八百的许家惠娘,只觉没趣味。言语无味且不论,那面目也是模模糊糊,即便有那一二分端庄敦肃,也是枉然。思及日后与那么个活死人做亲,越发觉得没些意思。打从这时起,张小二便生了不愿做亲的心出来。
过了年关,张小二便日日往琴馆里去。镇日里给人教琴调琴,抄写些乐谱诗词,倒也算是安逸,再不想什么做亲的事儿。那张二秀才倒念念不忘这门亲事,三天两头提到嘴边儿上,张小二只推说这时节琴馆里忙碌,做亲的事儿再说不迟,张二秀才也只得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