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如人生》红裘客1

1、怎样去死

　　“何龙，你过来一下！”
　　何龙此刻正在片场的角落里抽烟呢，听到导演这样喊他，也是吓了一跳。如今他已是过气的人了。想当年他正红的时候，若是导演找他说戏，不是亲自来请，也会派个工作人员，毕恭毕敬，半鞠躬式的，满面陪着笑跟他说：“何先生，真对不起，打扰您休息了，导演有点事特地叫我请您过去说说。”……
　　时移世易，他竟沦落至此。若无其事的在烟缸里灭了烟，顺便丢下了烟蒂，起身步履沉稳的走向摄影机背后坐着的人。对方的屁股好像粘在椅子上似的，没有丝毫动的意思。藏在乌黑镜片后面的眼睛，不知是哪种神情在盯着他。
　　何龙暗自吸了口气，脸上撑出笑容，故作轻松着：“黄导，是不是哪块拍的不好，要补拍？没关系！”
　　“不是！”黄大强大开大合的摇头，笑道：“你是大明星，老演员，怎么会有不好的地方？是找你说接下来这最后一段戏啦。”
　　何龙暗自松了口气，没人给他递椅子，于是自己拉过来一把，坐在了对方的跟前，彼此间距离有一米的样子：“那就说吧，台词我都背下来了，动作也做到了心里有数。你还有什么要提醒我的吗？”
　　“唉！”黄克强直拍大腿：“我内疚的就是这个！叫你白费了不少时间！可是，我临时改了主意，决定不那么拍了！”
　　“不那么拍了？”何龙纳闷，“主角不是要死的吗？杀了那么多人进了警局，难道还能越狱，活着？”
　　“死肯定是要死的啦！”黄克强一笑，“不过怎么死，很重要。”
　　“哦，愿闻其详。”何龙的心里真的紧张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里生发，让他由衷打了个冷战，千万不要是那种，千万不要是……
　　黄克强欠着屁股，把椅子拉近了不少，两个人的膝盖都碰到了一起，何龙本能的缩了一下，可是对方的脸却又凑过来。
　　“何龙啊，结尾是死的戏，你拍过不少。让你像从前一样死去，你肯定驾熟就轻。可是，你得为观众着想啊。那样英雄式的死法，观众早就审美疲劳啦！一个好的结尾，往往能扭转整部戏，在观众心里的印象。”
　　“那你说罢，想让我怎么死？”何龙耐着性子道。
　　“这个……”对方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又像在卖关子。
　　何龙一伸手，将那副墨镜从对方的脸上摘了下去，一双有些猥亵的老鼠眼立刻呈现在眼前。对方吓了一跳，仿佛失去了某种保护，脸向后一退，干笑道：“摘我镜子干啥哟？”
　　何龙笑了笑：“黄导，干嘛老是戴着墨镜说话呢？这样，才像打开天窗说亮话嘛。”说着，将那墨镜扔在了一边儿。
　　“好好好，”黄克强连说了三个好，也没有恼，继续道：“我的意思是，刑场上有很多人在围观你的死，你怎么死，会对社会上的人，尤其是年轻人，有很大的影响。”
　　“所以，视死如归，有什么不对吗？”何龙不解。
　　“当然不对。你自以为是个英雄，可实际上在社会上人的眼中，你只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罪犯。你像英雄一样的死了，难道是让那些社会上的人，尤其是不懂事的小青年儿，以你为榜样，像你学习吗？”
　　何龙一时哑口无言。
　　“你不也常说，片子最怕千篇一律，审美疲劳吗？作为一个好演员，是要挑战自己，突破瓶颈吗？眼前也是个机会啊。”
　　“编剧什么意思？”
　　“作为导演，我肯定是早跟编剧商量好了，才跟你说啦！”
　　何龙感觉心里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你也知道，你不肯降价，片酬一直在40万以上。这可不是小数。如果你一定要坚持按你的方式演，我一时拿不出钱来给你。只能等赚了钱再说。但是，你要按我说的方式演，我保证拍完片子，立刻给钱。没有我可以去借。”
　　“我不缺钱！”何龙的语气有些僵硬。事实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经三年没有接片了。而三年前，也拍了几个片子，因为新人辈出，他主演的片子，早已不再卖座。几乎没赚什么钱。他太需要一次机会——证明自己还能接着吃这碗饭了。这么多年来，他只会演戏，根本没有其他特长。
　　“是是，您是大明星，以前赚过不少钱。我知道。怎么演，按理说应该由导演说了算。不过您脾气大，主意正。要实在不想演，我也没办法。之前作了多少功夫也只能功亏一篑了。”黄克强依旧满面堆着笑道。
　　功亏一篑？何龙心里暗自苦笑——功亏一篑的是自己吧。他为这部片子所作的牺牲，所承受的痛苦，所承受的风险，只有他自己知道。将来片子上映，观众只会看到他从百尺高楼上被人推下去的镜头，惊险刺激，却不知吊绳扯伤了他腿部的韧带。人们只看到一个青春不在的大龄男陪着一堆年轻人打打杀杀，却不知道他的手，真的被啤酒瓶子的碎渣所伤，不止是手，还有身上。
　　早年间，他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在片场直言：“演员不仅要对得起自己的工资，更要对得起观众。如果观众知道，那些最危险，难度最大的动作，不是演员自己作的，而是演员找替身做的。他们会怎么想？”年轻时，他只顾说，却不知这些话，几乎得罪了整个圈子里的人。恐怕那些替身演员，也对他没有好感——明摆着，是不给他们饭吃吗？
　　“到底要我怎么作？”何龙的呼吸有些急促，仿佛溺了水似的。
　　“我要你哭！要知道，在刑场上笑，豪言壮语，那是阿Q也能做到的事情，没什么了不起……你不仅要哭，而且……，……，……”
　　何龙木然的听着，仿佛灵魂出了壳。
　　“你听清楚了，如果没意见，就这么演吧。”黄克强冷冷道。
　　“我需要考虑考虑。……”
　　“可以，但时间不要太长。”黄克强不耐烦道，“这样，就一个小时的时间吧。时间太长，当心被人说你耍大牌呀。”
　　何龙起身离开了摄影机，想找个空房间冷静下，却发觉到处都是人。原来群众演员早就准备好了——万事俱备，只差他这东风。
　　忽然一个负责道具的工作人员跟了上来，手里拿着副手铐，“何先生，导演说了，让您在禁闭室歇着，顺便考虑怎么演。最好一次成功，不浪费胶卷。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是吗？”何龙冷笑了下。
　　工作人员一面推开监房，做个请的动作。何龙不由自主的走了进去。“何先生，其实导演已经很为您着想了，这道具只有这么一件。”工作人员一手关门，一手晃晃手中的道具，“您要知道演戏求真。要是真正的死刑犯，尤其是杀人的死刑犯，是要受几级的管控。光这么一副手铐，肯定是不行的。您可别以为没有啊，干咱们这行的，什么道具能缺了？”
　　“有多少让他拿来不就得了。说那么多废话干嘛？”何龙环视着禁闭室，室内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连多余的一杯水，一包烟都没有。
　　“看您这脾气，也是演大英雄演多了。这刚进了禁闭室，就入了戏啦。”工作人员也不知是开玩笑，还是嘲讽，小心翼翼的把手铐烤住了何龙的双手。然后退到门口，点头哈腰的出去了，但是外头冰冷上锁的声音，却不似他的脸那么‘友爱’了。
　　漆黑黑的屋子，只有门上的铁窗漏过几缕惨淡的日光。何龙感觉此刻，自己仿佛真的是个死刑犯了——被逼在死角里，无路可逃。
　　看了看腕上的铐子，虽不是警局真正用的刑具，但也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他的自由。双手下狠力一分，还真挣脱不了。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只有这么一件刑具了，这样他才能大限度的发挥，对着镜头，哭爹喊娘，挣扎不休，甩开执法人员，在地上打滚儿，连鞋子都挣掉了。……
　　纵然过了气，他也是堂堂的七尺男儿。阿Q都能笑对死亡，而他却要哭。真像黄克强说的那么演吗？那样他一生的英雄形象都归为幻灭了。可是，他有的选择吗？
　　铁窗不甚隔音，外面忙碌嘈杂的声音，依稀可以传进来。黄克强在布置片场了——“把铁丝网放在这儿，围观群众站在网后头！”“那几个年轻的过来，你们要站在最前面！……”“等警员押着罪犯出来，你们要真臂高呼：‘英雄’‘英雄’‘英雄’，不停的喊！知道吗？”
　　“知道啦！”……
　　英雄？何龙惨笑出来，好辛辣的讽刺啊。黄克强明明是要他临死作狗熊的。回想自己的演绎生涯，从二十四岁开始，就开始演‘英雄’了。英雄的结局总是和常人不同，甚少是Happy的，大多死去，每一次是有相似之处，却又不完全相同。他都很满意。
　　可是这一次，他没想到所谓的别出心裁是这样的……
　　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他伏膝抱头，捉掉了一小撮头发，也想不出新的法子。黄克强的说法是很冠冕堂皇，无可反驳的。他此刻，真像一个死刑犯，绝望的等死，无论如何也无法挽救濒死的命运。
　　时间分秒而逝，外面的脚步声传来时，他没有听到。但是开门落锁的声音，他听到了。紧张的心里一哆嗦，惊恐的目光转向门口，一道强光刺入，差点晃瞎了他的眼。光线里走进来一个黑袍人，不是警员。而是一个牧师。何龙心口微微一松，还没到该死的时刻。然而心里又一紧——牧师的背后，便是导演的摄影机。黑黝黝的镜头，像无情的炮筒对准了他。已经开拍了。
　　“是你？你怎么来了？”牧师是主角的生死之交。但剧本的结尾没有安排牧师的情节，何龙完全是林场发挥，也是出于本能的发问。摄影机的镜头像无情的黑洞，已将他苍白绝望的神情完全的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