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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番外篇 ...

  •   在出生之前,宏的一生已经记录在父亲那本黑底金边的笔记本上了。四岁前的记忆其实是很模糊的,父亲拿着那本黑本子站在窗前的身影,是唯一残留的影像。在那幅画面中窗外阳光是很耀眼的,父亲和窗棱混在一起,背着光,两者都成了看不清的黑色,向着的头顶压下来。直到很久以后,宏还是会被这样的恶梦惊醒,哪怕这时的父亲早已经不在了。

      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帝国的最高法庭原本是由三位大法官共同执掌的,父亲成为其中之一后不久,渐渐就偏废了其他两位大法官的权力。在他当上大法官第二十年的某一天,国王彻底废除了其余两位大法官,从此帝国的法律,便彻底落进了洛家的手中。

      正因为父亲是一个如此了不起的人,所以宏便理所当然地注定了要成为他那样的人,谁也没有对此提出过疑义,那仿佛就像是父亲口中的法律一样,是天经地义的。

      父亲一直说:如果宏不能超越他的成就,那帝国的法律就会重新回到由三人、四人甚至更多人分掌的局面。

      很小的时候,宏也对这句话提出过置疑:为什么法律就不能由许多人来管呢?

      父亲望着他,眼神是有些意味深长的,虽然他的眼神是宏一直读不懂的,但那一次宏竟觉得自己像是能懂一些。

      父亲说:“法律不是小说,千百个人读完后可以有千百个观点。它只能是独裁的,要有那样一个人,站在最高的地方,所有人按着他说的对错来做,那这个国家才有规范,才能长久。”

      “站在最高地方的,不是国王吗?”

      “国王也在法律的约束之下。他不能违反法律,不能随意的篡改法律,他也拿法律没有办法。”

      “那法官可以判决国王吗?”

      “有某些时候,是这样的。”

      年幼的宏因这惊外的答应而兴奋地小脸通红,父亲的大手却沉沉地按在了他的头顶:“所以,一个国家的国王可以昏庸,但执掌法律的人却必需是最优秀的。因为他代表着最后的公正。”

      成为“最优秀的人”,是宏童年念叨得最多的一句话。他跟着父亲那本黑封面本子上所计划的步子成长,每一步都力求完美,每一步都要走得比别的年轻贵族更“优秀”,甚至远远超过了皇子们。

      在所有贵族的眼中,宏是那样完美的一个人,睿智、谦和、彬彬有礼又才华出众,简直是教科里跳出来的活样板。所有人都喜欢他,年长的男人喜欢他的卓越才华;年长的女人喜欢他的斯文有礼;年轻男子喜欢他并不伤人的幽默调侃;年轻姑娘则喜欢他漂亮柔和的脸上那阳光一般的笑容。

      在那个时候,宏总是在微笑,仿佛他并不知苦恼为物。

      有时候他也会觉得疲倦,会偶尔想要离开书房里那些厚重的读本,出去透透气。就是在那样一个契机里,他遇到了翻墙进来的安。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不止一次的感谢上天,送给他那样的一次邂逅。

      那一天的安穿着一条脏兮兮的马裤,上身是一件皱巴巴的白衬衫。宏一眼就瞧出来,这是军校新生的校服,虽然与他在别的学生那里看到的似乎有些不同,但他还是决定帮她解围。因为她至少不是管家口中的那些粗鄙的平民,或许她日后会是一个军官。“不要轻易得罪任何人”,这是父亲的告诫。

      于是他走上前,对家仆们说:“这是我的朋友。”他看到她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诧异,于是就不自觉地笑了,心想,真是一双容易读懂的眼睛。

      遣散了家仆,她对他说:“你是谁?这家的少爷吗?”

      她翻了他家的墙,却反过来问他是谁?宏点点头,好脾气地说:“是的。我是洛语宏。”

      “洛语宏……那就叫你宏吧。”说完她就笑了,好像和他很熟的样子,走上来用那双粘着泥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谢谢你啊!你人很好!我叫安海文,就在你家隔壁,我们是邻居呢!不过你一定不知道我,我家的房子还没有你家花园的一个角落大。围着你家那一圈的‘邻居’,至少有六十个呢!”

      他笑了笑,却说:“我知道,安烈爵士的侄女。”安烈只是个男爵,在帝国的爵位中是最低的那一档,因此他没有说“男爵”,只是称为“爵士”。这种顾虑在他的脑中一向转得很快,所以从他嘴里说出的话,总是得体而漂亮的。

      安有些惊讶,说:“你知道?”

      “住在这里的邻居,多多少少我都见过几面。”其实也并非如此,但是“安”这个姓氏在帝国曾经那么辉煌过,纵使如今没落了,却仍然没有完全淡出宏的视线。

      “那么说来,我们的确是认识的了!至少你认识我,刚才就不算是说谎。”安说,“以后我能从大门进来找你了吧?”

      “当然。”宏不知道自己那时为什么会答应得这么爽快,事实上,在父亲订下的时间表里,他能自由控制的时间少得可怜。

      打那天起,安真的时常来家里找他。这让宏在意外之余却也有说不出的惊喜,他开始拼了命的读书,完成作业,只为能挤出更多一点的时间迎接安的造访。而安似乎除了他在帝国里也并没有其他的朋友。这一点,宏能理解,在天空城这样的地方,身份代表了一切,像安家那样的低等贵族,境遇是最尴尬的。

      两人熟了之后,宏就不急着完成作业了,安会直接进书房找他。他们之间的话其实并不多,有时候安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坐在书桌前的他,一下午就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有一天,安忽然问他:“宏,你干吗总是不开心?”

      这个问题让他愣了一愣,抬起头来十分诧异地说:“什么?”他不是一直在笑吗?哪怕是一个人的时候,他都保持着那种谦和的表情。

      “这里写着‘不’……”她指着他的左眼说,然后又指着右眼,“这里写着‘开’……”最后她把手指指在了他微微皱起的眉间说,“这里写着‘心’。”

      或许只是个玩笑吧,宏应景地“噗哧”一笑,抬起头,却看到安仍然是一脸的严肃。

      “啊……宏总是戴着面具呢。真想看看真正的宏是什么样子的……不过,应该是强人所难吧?好不容易才筑起来的形象,不能随便暴露的,是不是?”

      虽然安的话里并没有恶意,却让宏像吞了一只苍蝇那样,青了脸。他用手支起头,顿时觉得有些心烦,却仍是强忍着扬起了微笑,说:“怎么会,我一直都很开心啊。安,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今天我吃错药啦,有些话就是不吐不快。你听到听不下去的时候,把我赶出去好啦。”安摆出了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好像她今天就是来撕破脸的,“人不是只会在开心的时候才笑吗?可是你的笑却不一样。”

      “我的笑怎么了?”

      “你笑不是因为你开心,好像是在讨别人开心。你越生气,脸上就会笑得越灿烂,可忘了眼睛还是会出卖你的。”

      最后,宏并没有把安赶走,只是忽然沉默了。

      后来,他独自站在镜子前,看那张年轻英俊的脸,看那动人不已的微笑绽放开来,忽然却想:这人是谁?

      那天之后,安很久都没有来找他了。宏坐在书房里,那铺着鹅绒垫的椅子上却像是长了钉子,怎么坐都坐不住。某一天夜里,他参加晚宴回家,隔着马车的纱帘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身影,垂着头望着脚面,懒懒散散地走在路上。

      不假思索地,宏让马夫停下来,飞跃下马车就向她奔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得那么急,只知道那颗心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奔到她身后十几步路的距离,他却猛地放慢了步子,踌躇着,不敢开口叫她,也不敢大方地拍一拍她有些瘦小的肩膀,只好默默地,安静地跟在她的身后。

      路灯昏暗,街上并没有多少行人,安一直低垂着头,不紧不慢地走着,宏不觉也垂下了头,一脚一脚地踩着她被灯光拉长的影子。那时,宏忽然希望这条街永远到不了尽头。只可惜这个念头刚出现,安就走到了拐角,一撇头,望见了傻傻跟在身后的宏,微微一愣。

      两个人都沉默了。

      还是安先笑了,拉起他的手:“你跟我来。”

      宏没有拒绝也没有问要去哪里。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心情,安在他心中的位置,从初见那次累积到刚才,已经正式超过了自己。

      深入深冬后,夜晚的天气变得很冷,街道上的行人很少,来往的马车更少。宏从来不知道离自家宅第不远的地方,有这样一座小巧的公园,虽然植物很廉价,种植的位置也很随意,但空气中却有着一股新鲜好闻的味道。

      他们坐的长凳后面有一大丛灌木,正好挡住了风,围出一了片安静的小世界。两人肩并肩地坐着,脚踩在被月光笼罩的花石子上,望着层层叠叠看不真切的花草,听着夜风吹过的声音。

      安说:“从前在蔷薇镇的时候,我就喜欢一个人呆在我家的院子里。爸在院子里种了许多的蔷薇,到了晚上,就看不见它们灿烂的颜色了,只能望见一个模糊的影子。爸说,晚上就是蔷薇精灵们出来游戏的时间,那个时候我总是搬一张小凳子,静静地坐在花丛前,等着精灵们出来。可是爸又说,被人盯着看,精灵们是不敢现身的。所以我就闭上了眼睛,仔细小心的听,有几次,我觉得自己真的听到了精灵们说话的声音……你别笑啊……不信你自己试试!”

      宏含着笑,和安一起闭上了眼睛。

      四周很静很静,仿佛连风声都不见,这个世界什么都不存在一般。空气是静止的,时间也是,黑暗和无声构成的是从未有过的宁静。

      宏深深地吸了口,沉默了很久,忽然悠悠地说:“我的父亲很出色。所有人都对我说,我不能不出色,甚至,不能不比他更出色,而我也一直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淡淡的语调里渗透着不经意流露出的惆怅:“他对我一直很严厉,苛刻到你想象不到的程度。他对我说,我可以恨他,但他要所有人都喜欢我。为了这句话,我磨灭了所有的个性,牺牲了一切的喜恶,只为迎合他心中的那个‘完美’。”他长长地吐出口气,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

      “也许他是对的,我之所以有今天,最应该感谢的人就是他……可是那一声‘谢谢’我却真的说不出口。为了他我变成了另一个人,为了他我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为了他我放弃了一个真正的宏。也许所有人都羡慕我现在所谓的‘完美’,但我却真的很讨厌自己。
      你说得对,我的笑不是因为快乐,甚至,不是为了任何情感,它只是一种习惯,而我已经丢不掉这种习惯了。
      我曾经想过,如果没有这种强烈的束缚,那么像普通孩子一样长大的我,会是什么样的。那个再也找不回来的真正的洛语宏,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越是这样想,就越是讨厌现在的自己……可是我却已经没有退路了,因为我原本的样子,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就好像是已经把自己给丢了,然后又披着另一副皮囊活着,虽然感到疲惫失意,但却无法把假的外表抛弃,因为已经失去自己的我如果丢掉了现在的样子,就会真的一无所有……”

      安紧挨着他坐在身旁,一直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从头到尾出奇地安静。过了半晌,宏忽然觉得肩头一沉,安将头靠在了上面,耳边传来她轻细匀称的呼吸声……

      宏呆了呆,温柔地笑了,小心地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安微微地挪动了一下,却没有醒来,熟睡中她不知梦到了什么,嘴角扬起淡淡的笑来。

      宏把头靠在浸透着月光的椅背上,望着漆黑的夜空,轻轻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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