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与鸩酒》墨白藏

2、【第二章】兄弟

　　国王有两个儿子。
　　国王并不喜爱他的前妻。二十年前、费尔南王子五岁，国王下令把王后——费尔南的母亲用铁塔幽禁。一年后，她死在塔里。

　　没有人会在意年幼的费尔南怎么想。
　　半年后，国王就再娶了。这时候，新王后已经怀了三个月的身孕——尽管大家都假装不知道。当然，那也确实是国王的孩子。
　　很快，国王的小儿子被生下来了。
　　他就是奥古斯塔，那个被期待、被祝福的孩子，国王的心肝宝贝——不同于他同父异母哥哥的幸运儿。

　　依旧不会有人在意费尔南怎么想。

　　人群在欢笑、在歌颂，他悄悄穿过几乎算是拥挤的宴会厅，从红光满面的、正在与家臣们举杯畅饮的父王身边溜过……不会有人在乎他的——这个神情忧郁畏缩的瘦小孩子。
　　他是这么想的。

　　“咦，费尔南殿下！”
　　一不留神，迎面撞上了一个高挑的身影。
　　男人弯下腰，柔声说：“您要到哪儿去？”

　　朦胧的记忆中，那微微卷曲的亚麻金色头发像是黄昏映在凉台石柱上的阳光，眉眼秀丽得不像成年男性、倒是让人想起了壁画里俏丽的水仙女。然而那面庞却是坚毅的男子的线条。
　　埃里克梅洛——世袭的骑士长官，国王的近卫。

　　费尔南瑟缩地结结巴巴着，埃里克梅洛又眨眨眼睛：“你不去看你弟弟吗？……”
　　“不去！”费尔南的脸有点涨红，他鼓足勇气向骑士发脾气似地叫道。一时间，竟惹得旁边一些人看了过来。

　　梅洛正有点尴尬，国王的声音从另一边传了过来：“埃里克，你在干什么呢？快过来！”
　　“……费尔南殿下，”埃里克梅洛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看他了；终于还是站起身向国王那边走去。

　　……那天晚上，一如往常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紧紧的，做了一如既往的那个梦。
　　母亲披头散发地趴在地上，一旁有几个面目模糊不清的侍女手忙脚乱地抓住她的手脚。

　　“不要！不要！”前王后的脸孔削瘦得惨不忍睹，长期以来积攒的压抑和苦痛撕碎了上天赐予的如斯美貌。她撕心裂肺地嚎叫，泪痕爬满她有了皱纹的脸颊。
　　“陛下……”埃里克现在一边、抬起的手犹犹豫豫，他不忍心地皱着眉头，“这样好吗？”

　　“这个女人已经疯了，关到塔里去。”
　　国王冷漠而不耐烦，下了命令就转身离去。
　　年幼的他躲在母亲的衣柜里、从木柜的一条裂缝向外望；他的身体在发抖，但是却无论如何移不开眼睛。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母亲。

　　……不知道是第几次从冰冷的泪水里醒来。

　　他蜷缩在小阁楼里。
　　从主殿里传开的欢声笑语连绵不断。

　　转眼十五年就过去了。
　　怎么可能忘得了——这是他最讨厌的纪念日之一。
　　他那个宝贝弟弟、奥古斯塔的十五岁生日。
　　没有人会奇怪二十二岁的大王子怎么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者说，他们几乎忘了这个人。

　　他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梯——大约是因为在黑暗中待了太久、竟有些头昏眼花。
　　揉揉太阳穴、朝大厅走去。
　　环视大厅一周，他挑了挑眉：站在中间、被一群富家子弟还有贵族小姐团团围住的不正是他那金身贵体的弟弟吗？
　　奥古斯塔被他母后精心打扮一番，愈发显得俊美可爱；十五岁的年纪、眉眼间仍是一团稚气——尤其是那双清澈无忧的双眸，叫费尔南看了就来气。他与生俱来一副优雅的仪态，笑容里满是羞涩，真如天使一般。

　　费尔南冷笑了一下，正要走开，突然一个声音叫住他：“费尔南殿下！”

　　熟悉的焦躁感使费尔南不禁嘴角一抽。
　　回头，只见一个比奥古斯塔年纪稍长一点的少年，宽肩细腰、纤长身材，脸蛋俊俏，神情温顺中透着坚毅，一身珐琅蓝色刺绣礼服，委实是再正统不过的贵族，然而毫不掩饰暴露在对方目光中的双手、却是老茧横布、伤痕累累。
　　即使是看什么都看不顺眼的费尔南也不禁在心中叹：不愧是御驾的骑士家族！
　　转而想到父王早早与埃里克梅洛约好把埃里克的长子——正是这今年十六岁的阿斯特梅洛——给奥古斯塔做贴身护卫，他心下又一股恶气涌了上来。
　　费尔南冷冷说：“阿斯特阁下有什么事？”

　　阿斯特梅洛微微一笑，露出两枚讨喜的小酒窝。“奥古斯塔殿下连日来一直念叨没有见到您，今天兄弟相聚，他会很高兴的。”

　　恰在这时，奥古斯塔发现了他们，高兴地快步走过来：“阿斯特！兄长大人……”
　　这小王子天真无邪、不谙世事，望着费尔南的眼睛也满是真诚的喜悦，一瞬间竟让费尔南有些不自在起来。

　　忽而、阿斯特一手搭住奥古斯塔的肩膀，说：“两位殿下慢慢聊，属下不再打扰兄弟谈话。”随即转身离开。阿斯特应是无意的，举动一如平常；费尔南却瞥到奥古斯塔的脸边、尤其是耳垂，浮起了一片红晕。

　　“……”费尔南眯眯眼睛，似有所悟。
　　于是当奥古斯塔扭扭捏捏对阿斯特回答说“好”转头回来看到一向冷淡的兄长饱含深意地盯着自己，顿时悚然了一瞬，旋即又有点害羞地说：“兄长大人今天来了，我很高兴……”
　　“嗯，父王和母后还好吗？”
　　“他们很好，”答毕，奥古斯塔又有一丝困惑地说：“兄长怎么不自己去看看他们？父王和母后都会很高兴的。”

　　费尔南笑了一下，心里想：这个世界上怕是只有你会高兴见到我吧。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摆脱了一切恼人的虚伪程序，费尔南回到了自己的寝处。
　　躺在榻上，国王的长子若有所思。片刻，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的笑意——然而很快又消了下去。
　　“罢了，”翻了个身，费尔南自言自语，“就算我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