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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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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莽莽,人道渺渺,几道忽忽。
正值元吉年间,大旱不止,颗粒未收,人间民不聊生。女皇张贴皇榜,有能力者若能治理旱灾,必有重赏。重赏之下必有莽夫,还真有几个欺世盗名者走入皇宫,女皇闻此正喜,不料都是一群乌合之众,大怒,下令处死。
说来也巧,这一群人之中正有个,男扮女装且姿色艳丽的,被女皇免了责罚,充入宫中以示教训。那人正是谢修,字子信。子信子信,却是个信不了的。
高阳国乃泱泱大国,已屹立二百多年。历来便是女皇即位,男子照理家务,教养子嗣。不过近百年来,情况有所好转,男子地位逐渐上升。若有大志者,亦可禀报家主在外走动,但做官却是万万不许的。
江善县是高阳国内的一个边陲小县,离政治中心京梁城远之又远,若是脚程,必得走上三月,若是车马,也得一月。
可惜,高阳女帝登位十三载,庸庸碌碌,没有作为,兼之极好男色。后宫不仅佳丽满盈,更喜爱夺人之好,下臣之子有未到年岁的,也被强抢了去,却做不得声。在国事上,好大喜功,毫无治国之能,政策屡屡失误,里外皆怨。周边有小国乌其偶有来犯,江善县首受其害。
萧冶是江善县的治事,廉洁爱民,深受县里众人敬仰。她此前已多次禀报朝廷乌其国之事,却不得回应。此次正打算亲自前去,奏请朝廷。
六月菡萏,善水自上而下,流入善水湖。江善县的男夫在湖边洗衣唠话儿,不时有几个男童从水里跳出来,惊起一片浪花。
“嗳,深之,你爹爹来找你拉!”小伙伴抓住一旁萧深的胳膊,朝正前方努努嘴。
午后太阳正盛,萧深站在水里,对着光,隐隐约约看到对面走来一个绰约的人,“啊,正是老爹,章文,后会有期。”
萧深等人都是上了中学堂的男子,十三四岁,已学得一手文纠纠,萧深见只有他一人有字,深感不满,便给其他人都一一取了字,平常都以字来唤之,颇为自得。
许氏停下了步子,看到萧深走出了水,便转回了身,慢慢地走回去。
“看哪,不愧是萧治事家里的人,风姿都是不一般。”章文的爹爹放下了手中的槌棒,也学着许氏的样子走起来,却不伦不类的,惹得众人大笑。
“方家的,你可莫要让人笑掉下巴了哟。”旁边有人指指点点,仍旧用着槌棒,洗打衣服,激起水声一片。
萧深跟上了许氏的脚步,“爹爹,深之再也不会下水了。”
许氏脚步不停,叹了口气,声音婉转,“小时算命先生给你算过一卦说你万万进不得水。我是劝不动你的了。”
“爹爹——”萧深急唤,“求爹爹不要生了气。”
许氏牵了萧深的手,“也罢,再过一两年你便嫁入周家,便没有你顽的时候了。”
这下换成萧深沉默,良久才开口,“爹爹,我若不想嫁,”
许氏攥紧了牵着的手,紧的发疼,“莫要再说胡话,天底下哪有男子不婚嫁的。”
萧深还要反驳,萧宅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萧氏一族在萧深祖母之前还是无民之辈,幸得上天垂怜,祖母萧丙经商有道打下万贯家财,又有萧冶顺利考取功名当此做官,才有了如今的兴旺。
萧冶有一子一女,不曾娶侍,乃成十里八乡的佳话。长女萧成虚长萧深八岁,今年二十又一,已成家,生有一子,名立,还未取字。
到得门口,两边暮树哗哗作响,萧深往上一瞧,心中不喜。
服侍的小童看到萧深,连忙跑了过来,瞥到一旁的许氏,羞的满脸通红,“阿大,是伯仲的错,请阿大责罚。”
许氏横打旁边站着的萧深一记,“深之,你又乱给东牙取字。”
萧深满不在乎地揖礼,“阿爹,我先回书房了。伯仲,走吧。”
被唤到名字的东牙慌慌张张地行礼跟在了萧深的后头。
萧宅并不大,东厢是阿爹啊娘的屋子,西厢住着祖母,却不大经常出来,阿姐偶尔回来此小住,呆的时间都不长。
萧深往西走,绕过暮树,拿着一根枯枝踢踢踏踏地打过去,“伯仲,你说阿娘走了多久了?”
“已经一月有余,估计在回来的路上了。”东牙小心翼翼地回答,“家主一定会给你带三品糕的。”
三品糕,是京凉城有名的糕点,足以让吃过一次的萧深念念不忘,“嗳,伯仲,你说如果我们家在京凉城该多好啊。”
也不要人回应,萧深已是几步就进了屋子,是阿娘的书房,里面的书是萧深平常懒得看的,在他看来,书里讲的哪有外面的世界好玩。
不过是装模作样练了几个字,他就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
伯仲静悄悄地站在门口,对着大太阳,也不觉打起了盹。
萧深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落水了,那种无法呼吸的滋味,让他惊得立马醒了过来。一张脸煞白地直矗在自己的眼前,他惊了一跳,“阿爹,你的脸色怎么如此惶惶?”
许氏全然不是平常淡然的模样,秀丽的五官拧在了一起,显得无端可怖,“阿娘犯了事,你快从后门走。”说着,将一个包袱拎到他的怀里,“别忘了你姓萧。”
还未等萧深明白怎么回事,许氏将他推着往书房的后门走。被隔绝了声音,萧深还能听到身后阿爹传来的那声“深之,别忘了你姓萧。”
“阿爹,阿爹。”萧深拼命敲打着门,却没有动静,只好从后门的墙翻出去,跑到后山的一处暮树林里。
暮树,是阿娘最喜欢的树,也不知道是哪里植过来的,生命力极强,短短几年便将周边的花草树木的汁都吸了过去,独成一林。萧深极是厌恶。
萧深并不傻,相反非常聪明,刚才阿爹说阿娘犯了事,可是乌其国之事?若是,难道女皇还会杀了阿娘不成?虽然女皇的名声不过尔尔,却还没有到如此善恶不分的地步。
他拿了包袱想要下山去,哪里想到刚站起来,就看到底下一片火海。
此时正是炊烟袅袅的晚食期间,一大片火海在众烟中颇为壮观,萧深的眼里全是火,红的,火的,在眼珠子里跳窜。
阿爹,祖母,东牙。萧深想要叫,却叫双手死死扣着喉咙发不出声音。他恍恍惚惚地跌倒在地,脑子里千回百转最终停住了转动,不是真的,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突然想到了什么,萧深赤红着脸,连忙翻看包袱里的东西,衣服钱币,一封信都没有。“阿爹,阿娘,到底发生了什么?”萧深喃喃自语,惊觉此地不能再呆下去,连爬带走地冲下了山,往善水湖跑去。
已近黄昏,四周却安静的诡异,暮树张牙舞爪的冲着萧深咧嘴,一个不慎,他被底下的树枝绊了一跤,骨碌碌地滚到了山下,扑通就掉进了善水。
若是往常,萧深极是善水,就算裹住双脚也能游到岸边。现如今,他好似被困住了全身,没了求生的意志,身子不觉沉了下去,呼吸也渐渐止了。
高阳女帝有一长子名云樗,年十二,正是谢修所生。说来也怪,他出生那日,天下大雨,旱情减缓。女帝大喜,封刚出世的长子为尚吉公主,赐封地永嘉。谢修亦子凭父贵,侍位上升三级,只在皇夫之下。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谢氏家族一时门庭若市,车水马龙。
谢修是个歪门邪道的人,教出的儿子却不像他。不仅姿容出色,年纪虽小却已风骨非凡,琴棋书画也有自己的独到之处,而且行动间仪态美妍,仿若一株莲花。
高云樗每年盛夏都会到自己的封地小住一番,阵仗不大,但也得众多精卫保护左右。永嘉地处高阳国西南边,江善县便是其管辖地。
“公子,求您不要再去善水边了,女皇和谢夫会担心的。”后头紧张兮兮跟着的正是高云樗的小童,“公子——”
高云樗可没理他,好不容易支走了侍卫想要在善水湖旁走走,这样的机会可不多。
“公子!”晓福叫了起来,指着河里,一副受了极大的惊吓。
走近了,才发现善水湖里躺了个人,穿着黑袍子,倒是看不清楚样子,看身量像是个少年。“晓福,你去把人拉上来,莫不是还没死。”
晓福颤颤巍巍地只好从命,人用长树枝拉了上来,露出了一张脸。
长的并无特色,五官平平常常,分开来或拼在一处亦没什么出彩。但看得久了倒也舒服,仿佛本该这般模样似的,让人心生好感。
高云樗弯下了身子,探了探鼻息,还有一丝气。“晓福,他就交给你了。”
这一趟善水湖之行,倒也收获满满。
被救上来的人安置在了客房,请了大夫之后,高云樗便不再过问,倒是晓福天天去看那人是否已经醒来。
萧深是在三日之后睁开眼的,第一个映入的便是没有看见过的大床,红色的帐子,被子不知道是什么绸做的,软的不可思议。不远的就是一座石板桌椅,看上去极为笨重,花纹隐隐在暗间流淌,上面一个茶壶,一对杯子摆的很是雅致。
他不动声色地转了一圈,将视线转移到了身旁,包袱还在,自己怕是被人救了。只是那么一会,全身又没了力气,他厌厌地垂了眸子。
“你醒了?”高云樗不过是路经此地,没想到就看到那人已经醒了过来,“可有哪里不适?”
“谢谢公子相救。”萧深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他拉开被子想要行救命之礼。
高云樗也没劝,“如果你没地方可去,不如就跟着我。”
萧深惊愕,拱了拱手,语气诚恳,“谢公子。如有不便,我立即离开。”顿了半秒,他又道,“我名竹深,字深之,公子唤我深之就好。”
“深之,”高云樗唤了一声,“我字尚吉,你便也我唤字。”
“是。”萧深颌首,顿了顿,“可有要我做的事?”
高云樗也愣了愣,看着对方仍站着,不好意思地捂了捂鼻子,“那你便陪我来下棋吧。”
“是。”萧深跟着走了出去,门外日头正盛,他逼着自己才忍住不发抖。
“你可是冷?”前面的高云樗回过头来问。
萧深摇了摇头,走了不久就到了屋子。这间装饰得极为雅淡,倒不如客房来的艳丽,细看却发觉无一处不是精致。地上不知铺了哪国的褥子,踩上去软软的,东北角有一处小假山,竹林深深,似乎还飘着一股清香。
向南处设了下棋的榻,旁边还有几盘露着鲜水的果子,有好些都是叫不出名字的。萧深敛了眸子,安安静静地坐在了榻上。
高云樗将一旁的帘子拉了下来,“你持黑子如何?”
“是。”
一局下来,高云樗懒懒地撑着下巴,脸不时朝对方一指,“嗳,没想到深之你下棋这么好。”
萧深笑了笑,没有回答。
“嗳,没意思了。”高云樗拢了袖子,没了棋盘,想要起身。
“尚吉可要听故事?”萧深抬头看着他。
一听到故事,高云樗又坐了下来,兴致浓浓。
“几年前,这里有一座破庙,每逢打雷下雨的时候都能听到几声凄厉的喊叫。”萧深停了停,看到对方一脸进入了情境的模样,不免心下失笑,“有一个姓李的家主打算去探个究竟,不曾想第二天出来身边就多了一个男子,人人都说那个男子是狐狸幻化的模样。可不是后几天,那男子闹得李家不得安宁,接连就死了好几人,李家主也身患重病卧床不起。”
“那个男子如何了?”高云樗急急问,有几处发丝落了下来。
萧深将那落下的发挽到了他脑后,脸对脸贴近后,才轻轻道:“男子不见了。”
“大胆。”高云樗反应过来,脸上羞的通红,“你这是做什么!”
萧深坐正了身子,垂眼道:“深之不敢。”
一个拂袖间,棋子七零八落地从榻上滚落下来,也听不见声音。
萧深还是那个姿势,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手里还紧紧攒着那枚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