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东华凤九】命里不知红尘落（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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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九寅末时分便在昏昏沉沉中挣扎起来，连日来她始终难以睡得踏实，总觉得有很重要的事被她遗忘了。能想起的第一个画面便是自己只身一人在东荒大泽，周围的赤色仙泽如同大片大片的凤尾花升腾消散。她的手指穿过那些光华，就像看着那个人从自己眼前一点一点消散般……她瞬间惊醒。
这已是凭借着两生咒回到帝君身边的第五日，除了第一日她是自他的卧榻上醒来，之后每晚凤九都是睡在外间，其实也就与他一丈屏风之隔罢了。对于她自己的选择，帝君一个字也没问过，在这一点上，凤九可能是有点失落的。但转念一想，他能默许自己宿在他寝殿里，已经是大不一般了吧。
九重天上谁都知道，东华帝君一向喜静，而且喜欢独处。太辰宫那么大，宫娥侍卫也不算少，帝君座下众仙神更不遑多说。
但是帝君总是一个人。
品茗，喝酒，下棋，赏景，垂钓，阅文书……即便是打理个花花草草，也多是独个儿一人。所以这太辰宫，一直以来给凤九的都是冷冷清清的感觉。可能也是源于此，那些她化作小狐狸窝在他身边的日子，回想起来总是一片柔软。她想着自己之于帝君终归是有些不同于别的存在——即便那时候他多半只拿她当个宠物罢。
凤九半掩在屏风后，见那人还睡着，便轻手轻脚地过去，趴在他枕边。
“今天之后，你是不是可以好好休息了呢……”姑父夜华也回到天宫五天了。这几天东华仍日日朝会，听说是要交待清楚这些年间的事，以及在东华闭关期间一些事物的接管安排。凤九对于司命的话是没什么怀疑的，她也知道东华这次的伤必然要闭关修养，而且恐怕……还需要很长时间……
望着那张冷峻清绝的脸，她偷偷地在他嘴角亲了一下。
她的时间太少，今天要开始为东华做第四十九道菜了，这好像是唯一能为他做的事。好在，帝君对她的厨艺似乎还是满意的？每天八道菜，午膳的四道只能在辰时之前先准备好，完了再交待掌膳房的管事午时热了再送到帝君跟前。而那时已经化作小狐狸的凤九就在一旁看着他吃，不吃完就扒拉他的衣服抱大腿，这招也是屡试不爽。
想起帝君那一脸不悦又不能与一头狐狸计较的隐忍表情，凤九捣住嘴巴悄悄地离开了。
“女君殿下每日都这么早来为帝君准备膳食，真是用心良苦啊……”
“是啊，女君殿下。其实殿下可以把食谱告知奴婢们，让奴们来做就行了呀。”
“对啊，对啊……”
凤九顿了一下，笑道：“你们就让我自己来吧，除了这个……我也没什么能为他做的了。”几个小仙娥面面相觑，被主事儿的楠伯遣走。
“敢问女君殿下，今日可还缺什么吗？”凤九看了看早就准备好排列在一旁的各类食材，很是感激地点了点头：“楠伯安排得稳当，今日除了六角香那一味香料，再不缺什么。劳烦楠伯替我支个人去上清境采一株来罢。”
“上清境？殿下可是说三十四天灵宝天尊的上清境吗？”
“对啊，上清境难道还有分号不成？”凤九笑道，“听姑姑说那里的香草都是一等一的好，今日有道菜里这一味香料是必须的。莫非有什么难处吗？”
楠伯一礼，为难道：“殿下可能有所不知，这上清境可并非老奴这等阶品可任意去留的地方……更何况，还需要与灵宝天尊……”
“这样啊……”
……
若论不长记性的仙者，三界中白凤九数第二，就没人敢排第一。所幸九重天上八卦更新的速度向来以“不过夜”闻名，如今三十六天皆已知晓太晨宫里又收了只小狐狸……因此一路上也便没什么人敢与她为难。就连灵宝天尊在自己的地盘见着这只其貌不扬的小家伙，也是十分亲切。小狐狸歪着个脑袋，嘴里还叼着几支香料。灵宝天尊亲自将她送出上清境时，不由笑道：“难怪帝君说，他历的乃是诛心之劫，尊驾确然与众不同。”凤九听得一头雾水，心道不过偷了几支香料，还被抓了个现行，怎么就与众不同了？走出好远才回头暗叹：“该不会如此这般都被灵宝天尊一眼识破了吧？帝君说的诛心之劫，难不成是这次替她挡了的天劫吗……”她当然知道那人伤得很重，却未想过重到何种程度，也并不知道具体是怎么个重法。难道真的犹如诛心？凤九急匆匆向十三天跑去。
“辛奴，我刚才好像看到一只小狐狸从眼前过去了……”
“是的，织越公主。听闻是帝君前几日收进太辰宫里的。”
“……又是她……居然又是她……怎么还阴魂不散了！”
“殿下认得那只狐狸？”
“当然认得！虽然换了身皮毛，不过那个一定是青丘的白凤九……不会有错的，我绝对不会认错的！没想到上次被扔进锁妖塔，险些叫她丧了命，她都居然还敢来……”上一次帝君为救这狐狸入塔斩杀妖王负了重伤，后闭关足足三百年之久。那三百年织越就在十三天的赤练山下徘徊，当时不是没有后悔的，知道帝君身负重伤时她就后悔了。她根本没有想过，帝君会二话不说便亲自入塔救人。更没有想过帝君那样能耐的人居然也会身负重伤……那三百年里，她日日担惊受怕，守在山下就是希望能早点看到帝君安然无恙，如果她第一时间就认错，帝君会否不那么生她的气。
后来终于等到帝君出关那一日，织越第一时间便下跪认了错，帝君对她仍和以往一般无二，并未见怒气。织越哭得梨花带雨地道：“……是织越累及帝君受伤，织越愿领罚受过……请帝君降罪……”
东华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只留了一句，“起来吧。”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倒是他一贯的风格。织越暗自庆幸，为成功挤走了白凤九还不必受刑罚而沾沾自喜。她想着帝君居然未曾生气，可见那头狐狸在帝君心中也没什么了不起。之所以奋不顾身去救她，八成还是因为她青丘帝姬的身份吧。后来听说白凤九接掌了东荒，她便更加安心了。这前前后后加起来织越也安心了十余载，就在几乎不记得还有这么个敌手的时候，却又看到了这头狐狸！而且帝君居然又将她带进了太辰宫！
织越心中的无名火可想而知。
是了，都是因为这狐狸，就是因为这头狐狸。她在天宫之时，帝君就三番五次为了救她而犯险受伤。甚而后来她被赶回了青丘，却还追着历劫的帝君到了凡间去，最后居然还将凡间的帝君生生地气死了！这白凤九，明明不过是青丘荒蛮之地的野狐狸，只不过出身好一点儿罢了，却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到帝君的另眼相待！
一旁的女婢将织越的神色尽收眼底，立时计上心头。
“殿下的心愿，也许辛奴能为你达成。”
“你？”
“是的。请殿下相信辛奴，辛奴定会为殿下达成心愿的。”
女婢的眼底浮出阴鸷的笑意，织越却并未察觉不妥。她一喜，便暗自庆幸捡了这无主女婢回来。织越与原本的昭仁公主（素锦）关系不错，自然与辛奴也算熟识。是以当素锦被贬去若水河畔时，辛奴便已成无主之奴。依天界律法，其主获重罪，一干亲侍奴仆也需往下界仙山流放。那日织越人间历劫刚巧回来，恰逢一干宫娥被押送至南天门，辛奴正列于其中，一见她便抱着她衣角泣不成声苦苦哀求……
当初从天君那把辛奴要下来，完全是因为看她的模样太可怜，织越也有些于心不忍，却没想过这是个能出主意的。织越觉得这样也不错，因为她向来是不怎么会动心思做打算的，有个人能帮帮她也是件好事，比如眼下这桩。
“你已有法子了吗？”
“殿下，这里不方便说话，咱们先回宫去吧。”
“好，听你的。”
……
午膳时新的菜色应时陈列，那日他随口说想看看她能做出多少花样来，到今日的五十来道菜，就当真没有重样过。帝君看着空落落的脚边，皱了皱眉。
“你们谁见到那只小狐狸了？”
正要退下的宫娥停住一礼道：“回帝君，今日除了辰时奴婢见着小狐狸从厨院跑出来之后，就再没见过它了。”
东华一抬手，独自思虑着。没有狐狸盯着他，再好的菜色也懒得动筷。他知道她没有危险，但也有些好奇，她能去哪。想着想着，忽然回想起十多年前这丫头也不知打哪听说的以为他要应劫，硬是不管不顾地跑来天宫，一见他就哭着抱着他，说要陪着他，不浪费任何时辰在别人身上的事。
不自禁牵动了嘴角，不知道那傻狐狸又在折腾什么。完全没发现自己居然会对十多年前的细节记得如此清楚，东华拿起筷子。依然是每一道菜他都叫不出名字，只知道每一道菜都做得极尽精致。不知为什么，石头生的东华居然能从这菜色中吃得出暖意来。
与夜华的交接集中在今日完成了，是以回到太辰宫已经很晚，原以为晚膳和人都等他等得坐不住了，却未想到寝殿内空无一人。东华站在院中并未感到有何异样，便招了司命来问凤九的去处。得知今日一整天都没人见过小狐狸或青丘女君的时候，东华又皱起了眉。
司命：“帝君，是否安排宫娥侍卫们四处去找找？”
“不必，她应当没有什么危险，再等等。”
“是。”司命一礼正要告退，帝君却又叫住他道：“罢了，你还是差人去找找吧。她就在这宫中，兴许是迷路了，去带她回来。”
“是，小仙这就去。”虽说是差人去找找，司命却必然是要领着的。太辰宫旁的人多半不知道那位的重要性，司命却不可能不知。明知女君没有危险，却还是不放心，这般着紧着，偏又要故作冷漠。司命暗暗叹气，一抬头就见一抹白色身影幽魂似的穿过中门，步履轻浮地向寝殿来。
待看清来人，司命一惊，迎上去问道：“小殿下这是怎么了？也没见受伤，怎么失魂落魄的……”话到一半，帝君的身影已挡在眼前。司命默默退开。
“为何又哭。”
凤九仰视那人。脸颊上原本已没有眼泪，看到这人皱起的眉，听着那沉沉的不耐烦的声音，她忽然笑了。
干涸了的泪水也回来了。
她刻意去看东华掩在袖子底下的手，看到那只好看的手攥得紧，笑意更盛，眼泪也直接砸在了地上。凤九不在意地以手背擦过眼底，带着笑径直走到帝君跟前，旁若无人地道：“一不小心，就有些晚了。九儿准备准备，给帝君做饭。”
东华的嘴唇抿成一道直线，一字未应。
……
第五十六道菜她亲自端了来，想来也是无事了。东华自她回来就一直在端详她，见她坐了便放下经文问：“你今日，究竟去哪了。”
凤九冲他一笑，乖巧得很。一筷子一筷子为他添菜，不紧不慢的，倒不是她一贯的做派：“帝君想知道？”
东华皱眉看她，在他印象中除了凡间那两年，她从未如此同他讲过话。还有自称九儿的说法……
“若帝君真想知道，就先回答九儿一个问题罢。”
东华依然没有说话。
“九儿听说，帝君的寝殿没有你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入内……可为何帝君却将九儿安置在此处？”
东华：“……”
“九儿猜测着……大约是因为，只有这旁人不能进入的凌风殿，是比任何地方都更安全的去处。外人看不到我，也便不可能知晓，青丘的女帝在此。九儿虽猜不出，帝君究竟在我身上施了什么仙法，我的安危，你第一时间便能察觉。”她的眼睛今夜格外明亮，与帝君长久直视，半分也不退让。说到此处，却是东华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小狐狸微微一笑。
“……但即便如此你仍担心，我会遇到危险，遇到意外。你担心会赶不及来救我……你还下了死令，太辰宫上下，不准私下议论青丘女君，不准与任何人提及我名姓……你担心被人知道我在太辰宫中，会给我惹来无妄之灾……你担心依我的个性，会受不了委屈，搞个不好听到什么蜚短流长，不仅会有损天族与青丘的关系，更会为自己惹来祸事……”
“帝君，若九儿遇险死了，你会后悔，会难受，是吗？”
“帝君,你都不否认吗？全都不否认吗？可君，如此情义。能否明白告知九儿……我白凤九这只小狐狸，在你心里，究竟是个什么？”
TBC……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东华凤九】命里不知红尘落（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