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暗》张左思

12、背灯和月

　　慕容灵住在这处房屋当中已经有半月，虽然受过了伤及五脏六腑的重伤，却因为每天服用雪山师兄妹送来的丸药，伤口愈合的速度十分惊人。这半月过去，他便已经能够借助木轮椅四处走动了。
　　这处房屋面积极大。慕容灵每每摇着轮椅在房间外的长廊下以及各个厅房间游荡，都几乎找不到回房的路线。这时，就会有雪山三十二死士当中的一位出现，将慕容灵送回房间。
　　崔雪暗也是几乎天天要来探望慕容灵。饶是他身受重伤，心脉震裂，竟然还有余力使得出再生术复原了折断的双腿。虽然仍是非常虚弱，脚步虚浮，但是却抛却了轮椅，四处走动了。
　　此时此刻，这绝色的美人，正安静地坐在慕容灵房间的躺椅上，默默看着火炉里跳动的火焰光芒。
　　“雪暗，这房子，是建在天山上的？”慕容灵将轮椅摇到了窗前，轻轻掀开窗内的皮革帘幕，又打开了窗扇。一瞬间冰冷的气息由窗外扑面而来，激德慕容灵打了个寒噤。窗外一片素白，在柔弱凄迷的日光照射之下，令人晃眼。
　　“当然，”半闭着眼，躺椅上的崔雪暗点了点头：“若是出了天山，那些大侠们还不是争先恐后赶来，要置我于死地？”
　　慕容灵微微笑了一下，掩上了窗扉，摇转轮椅面向崔雪暗：
　　“天山深处怎么会有这样大的房屋？一定是你费尽心思才建成的吧？”
　　“我？”崔雪暗笑了一声，自躺椅上轻轻坐起，睁开了眼睛看着他说道：
　　“这是雪山派的旧址。”
　　“雪山派……”慕容灵蓦然停顿，他无法继续即将说出的话，是因为——
　　“雪山派，就是江湖人所说的，被雪妖崔雪暗灭了门的门派。”崔雪暗的语气自然而平静，仿佛只是平铺直叙地说出一个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他侧着头，火炉当中明灭的火光，映着他苍白的脸。
　　“那……那这，当真？”无法接受对方平淡漠然的语气，慕容灵的头皮发紧，话语猛然滞涩，然而目光却一动不动地停在了崔雪暗淡漠洞明的脸庞上。
　　崔雪暗从躺椅上缓缓站了起来。重伤未愈，他的身形略略摇晃，轻飘飘走近慕容灵的轮椅，轻声问他：
　　“你说呢？”
　　崔雪暗的声音依旧是清澈明亮。绝美的容颜上是一贯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睛黑白分明，目光清澈如水，与慕容灵的眼神浅浅相交。
　　“我心里想，”慕容灵一边说，一边抓住了崔雪暗的手：“若不是他们冤枉你，便是，便是你被逼无奈的，你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他说话声音不大，却带着少年人的笃定，十分流畅，未曾带有一丝迟疑。
　　“哈，”崔雪暗短促地轻笑了一声，声音中带着些许疲倦。他的眼神依然平静清浅，淡然地洞明：
　　“总还有你一个人，愿意相信我。
　　“灭掉雪山派的人，是天剑盟少主许冰。”
　　“许冰？！”慕容灵松开了崔雪暗的手，低呼一声，定定地抬头望着对方，仿佛全然不敢相信面前这绝美之人的话一般。
　　似乎已经知道了慕容灵会做出这样的反应，崔雪暗微微笑了笑，转身坐回了火炉前的躺椅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许冰灭掉雪山派，全部都是为了江沉澜。”
　　蓦然间听到许冰与崔雪暗争斗时说出的那个名字，慕容灵微微地怔忪了一下；然而崔雪暗却仍旧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倾国倾城的容颜阴晴不定：
　　“从前的雪山派，在江湖上是很有些名头的。虽然雪山派中弟子数目并不多，却都精于剑术，武艺高强；雪山派掌门人徐凤生德高望重，也是武林当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徐凤生一生收了四十余位弟子，其中他最钟爱的，便是年纪最小的女弟子江沉澜；她虽年纪很轻，却聪明灵秀，悟性极高。若是能活到今日，一定是当今武林当中的一大高手。
　　“江沉澜十八岁那年，徐凤生带了诸弟子去武林大会，江沉澜初次参加便锋芒毕露，深得武林各大派的赞赏，也有许多少年人见她美貌聪明，为她倾心。徐凤生权衡利弊，便顺势为江沉澜选了文武双全的天剑盟少主许冰。当时，所有江湖人都说，江沉澜和许冰他们两个是郎才女貌的鸳鸯侠侣。”
　　言及此处，崔雪暗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俊秀的眉峰不自觉地蹙起。
　　“那时的我，还未在天山上落脚，只是一个人四处游荡，混赚些金银财宝、武学秘籍。只因为躲避追杀，才上了天山。那时我还没有练成‘凭虚御风’，竟然在逃跑的时候从山崖上摔了下去。所幸悬崖下积雪厚重，我没有毙命，却是摔断了腿骨，无法行走了。”
　　崔雪暗苦笑一声，又看了看对面的慕容灵，继续说道：
　　“恰巧，那一日我遇到一个雪山派的年轻女弟子，是她救了我。”
　　“江沉澜？”慕容灵眉峰上挑，低声问道。
　　仿佛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崔雪暗闭上了双眼，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放在了躺椅上，轻声叹息，声音陡然清晰：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江沉澜。
　　“她不算是十分漂亮的美人，甚至因为年纪还轻而有些身量未足的样子，眼睛圆溜溜的，倒是非常可爱。她穿着雪山派弟子平素穿的白色长袍，背上还背了一把长剑。她人长得娇小，剑匣子都被她拖在了地上。
　　“沉澜装束虽然简单，却显得整个人干净明澈，一尘不染。她将我带回山中的一处小木屋内——后来我才知道，天山之中这样的木屋不止一处，都是雪山派为本门巡逻的弟子所搭建的——为我接骨疗伤，还每日送来饭食汤水给我。每次她来，总会细细端详我的脸一阵子，然后笑嘻嘻地对我说，你长的真是太美啦。其实，这种话，我那时早听得腻了，只是在她说来，却感觉格外不同。”
　　慕容灵敏感地捕捉到了“格外不同”这个词，心里莫名其妙地紧了一紧。
　　“我在那小木屋里躲藏了一月有余，断腿已经痊愈，不得不尽快离开。要知道，我一直是那些人眼中恶名远播的人妖，若是继续留在沉澜这里，若叫人发现了，岂不是玷污了沉澜的名声？伤口刚刚愈合，我便不告而别，离开了此地。可是没等我走远，却被那丫头追上了。她竟然说，外面江湖险恶，我又是重伤初愈，必须要送我一程才肯罢休。
　　“可我是臭名昭著的崔雪暗，所有的江湖人都把崔雪暗这个名字和□□无耻联系在一起，我又怎么能让沉澜送我，与我同行，平白毁了她前程？我执意不允她送我，可是她倔强得很，决计不肯依我，竟然对我剖白心迹，说她不愿嫁给她师父指的天剑盟少主许冰，她要跟我走。
　　“彼时我心里也是一震。沉澜晴明纯澈，我对沉澜不是没有动心过。世人都说，雪妖崔雪暗魅惑江湖儿女，害人性命无数，可是，那些“江湖儿女”，哪一个安了好心？说到底，不过是垂涎我的容貌，贪图美色罢了。可是沉澜并不知晓我是何人，更不会对我存那些龌龊心思。我又何尝不想与她一起走，但若是我带她走，只会让她身败名裂。那天，我甩开了沉澜，独自一人离开了天山。
　　“再次得到沉澜的消息，已经是半年以后。江湖上传言，雪山派的少年女弟子江沉澜竟然在天剑盟少主许冰上门迎娶她之前私自逃走。我那时想，她私自出走，准是来找我的。我心里担心，可是不知为什么，听说她逃走，我却又忍不住欢喜起来，好一阵子坐立不安。那时我已经身在南疆，生怕她找不到我，于是暗暗地在南疆住了下来，满心期盼着她能够找到我。
　　“上天有灵。一个月之后，沉澜果真找到了我。她对我说，自己永远不会回去，一定要留在我这里。我不愿再瞒着她，便对她说，我就是江湖人说的雪妖，崔雪暗。
　　“沉澜听完，居然笑了起来。她说，不管你是谁，我都要和你在一起。谁叫你生得这么美。她笑容鲜亮，就像天山上的白雪一般，纯澈夺目。
　　“于是我们在中缅边境的村庄里找了一处小房子住下来，成了亲。沉澜的嫁衣是我亲手缝制，我在上面绣满了沉澜喜欢的天山血莲花。我们居住的地方并不繁华，山清水秀，寻常农家风景，也别有一番风致。我们两个，就像真正的农家夫妇一般，种田纺织，养鸡喂猪，挑水砍柴……我们发誓，再也不要回到江湖中去了，要安安静静地做一辈子神仙眷侣。”
　　说到这里，崔雪暗忽然坐直了身体，语气急促起来：
　　“沉澜判出师门逃婚一事，在江湖上掀起了轩然大波。许冰身为天剑盟少主，这件事使得天剑盟颜面扫地；许冰的父亲，天剑盟盟主许卿禾大怒，发动所有势力关系到处找寻，最后竟然真的发现了我们居住的村落，只是我们并不知情罢了。
　　“那天我上山去打水，回来时屋子里早已没了沉澜的影子。许冰自知绝无可能胜我，趁着我出门，将沉澜劫走了。
　　“我不知道他们沿着哪条路线离开，只能马不停蹄地赶去中原天剑盟，自信自己能凭我一身本领救她回来。我到了天剑盟的所在地洛阳，抓了几个天剑盟弟子逼问，才知道他们根本没到洛阳来过！我立刻慌了手脚，急忙向天山赶来，一路狂奔冲进了雪山派。
　　“没想到……一进雪山派的正堂，我整个人便呆住了：偌大的厅房当中空无一人，只有沉澜躺在地上。她的面容已经微微扭曲，我冲上前去看，才发现沉澜的天灵盖早已被人打碎了！
　　“她静静躺在那里，就像睡着了，可是她身体冰冷，全无呼吸。头盖上的伤赫然是被雪山派的穿云掌击中所致。我看着她，不想说话也不想动，我闭上眼睛，又再睁开，反反复复十几次，希望我是在做梦，可是这不是梦。就在这时，内厅里“轰隆”一声巨响，仿佛什么炸开了的声音，震得房顶的灰尘都簌簌落下，紧接着便有浓浓烟雾飘散出来。我离开沉澜跑进了内厅，却发现雪山派所有弟子尽在此处，只是所有人都像被人点了穴道一般无法动弹；房间里还有另一人，就是天剑盟少主许冰。他手里持着长剑，正在将雪山派师徒的头颅一个一个地砍下来！连掌门人徐凤生的头颅都已经落在了地上。
　　“看见我进来，许冰扭转了身子，面对着我，脸上的神情十分奇特。他说，你这样俊的容貌，一定是崔雪暗了，你把沉澜害死了，别想活着出去，你看，这房中浓烟便是追魂夺命散，你会死在这里的。
　　“可是我安然无恙。我虽然是个世人唾弃的阴阳人，却不知为何，自小便是百毒不侵，大约因为身体有异常人，连毒药也嫌弃我吧。哈，可是他许冰却不知道。
　　“我料定沉澜是因他而死，心中悲愤已极，最先出手的动作，却是一个耳光打在了许冰脸上。他大笑起来，说，好你个不男不女的东西，连出手都是这般的……我无法听下他的话，又一个耳光打上他的脸。这一掌我用了十成力气，竟是将他整个下颔打飞了出去，空余了眼鼻在脸上，下巴已是没有了。”
　　“……什么？”慕容灵本来已经惊讶不已，此时脸庞上更是浮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打掉他整个下巴骨么？那……那岂不成了残废……连饭也吃不得？”
　　“呵，那是自然。”崔雪暗的神色缓缓平静了下来，轻叹一声：“还不知道许少侠现在的下巴是从哪个死尸上得来，又使神医接上的呢。”
　　美若天人的崔雪暗靠上了椅背，闭上了双眼，声音变得疲倦起来：“许冰挨了那一下，惊醒一般跑了出去；我当时却还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只是呆呆立着，既不解救雪山派的残余弟子，也没有再去看看沉澜……许久，我才反应过来，将雪山派的弟子们拖出房间，一一为他们推宫过血……雪山派只剩下三十二个‘玄’字辈弟子，他们是沉澜的师兄师姐，今天的三十二死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