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命》凌霖子

22、在梦境中（六）

　　嘴里咕哝着什么的老板没看他，喝了两口，卡了口气，打了个汽水嗝。
　　“看你是新来的，我就好心告诉你吧，”他透过眼镜看向眼前的小伙子，“所有东西都会被压扁，所有，所有。但是，一切都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你的脑子会被压扁，然后等你回了意识的时候，自己看看自己的身体，你会发现它正在慢慢组合回去。等痛觉回来的时候，可能会让你难受到哭爹爹叫奶奶。”中年人继续说。

　　“所有的东西都会变回原样。所以说，所有东西都会回到原来的位置去。”中年人说。

　　“这些汽水是荒野外那群人拿来换钱的。他们没钱没房子，就拿了东西来换钱。用不了多少钱就能换很多。反正这些钱最后都会回到我这儿来。别看我这地方破，这店可是方圆百里经济最好的地方……”

　　张灯已经不想继续听他说的话了，拔腿就往外跑。中年人一看不对，探出身子喊道：“你不要这种的也行嘛！新来的就有正经的！历史片！”
　　而青年已经跑远了，消失在拐角处的模糊光线里。

　　张灯快步踏出，按着自己的记忆，从这个路口穿过去，绕开那个区域，从完全没有改变规划的街道中一路跑到了菖蒲小区门口。
　　菖蒲小区已经存在了三十多年，张灯印象中，它只在自己十岁的时候翻修过一次。外婆和他的家也是老房子，如果这条街在，那么自己家也一定在。

　　跑了将近七分钟，他终于到了小区里。张灯扶着胸口用力喘气，吃力地张眼寻找自己家。
　　屋子都在，看起来灰沉沉的，都是毛坯房。他看到了那一栋老房子，篱笆还是矮矮一层，花圃里什么都没有。

　　他走到院门口，抬头望了望，窗户都紧锁着。于是张灯走进院子里，推了推大门。也是锁着的。
　　他便折返到院子里的那棵老树下，手脚并用，登上树杈，在第三根树枝的分叉口中摸到了钥匙。

　　这把备用钥匙是外婆藏的。在外婆刚搬过来的时候，她就看准了院落中的这棵树了，悄悄将钥匙放在了树杈上。
　　张灯开了大门，回头看看，并没发现什么人。于是进了门去，又原样关好门。

　　家里有电，他摸过去开了灯，发现开关都是老式的，并不是自己记忆里的宽按钮。
　　家具看上去都很年轻，比自己印象中要年轻很多很多。依旧是落后的装修风格，没什么情趣，也不够有家的味道。
　　毕竟不是他所在的时代，硬件肯定无法跟上。

　　张灯一眼望到了放在茶几上的电话，三两下奔过去，拿起听筒拨通了一个号码。
　　非常神奇，他居然记得上一个梦中纸上的电话号码。拨出之后，几乎是一秒之内，就被人接了起来。

　　“喂？张灯？你在哪儿？”熟悉的少年音响起，焦急地问他。

　　“我在自己家里。这里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时间倒退了二十年？而且我家里没人在？”张灯问道。

　　“哎，你先别说这些，你有经过一家录像店吗？”少年语速飞快。

　　“有啊。怎么了？店主还请我喝汽水呢。”

　　“别管汽水不汽水了，”少年催促他，“赶紧过去找几盘录像带，名字叫《半身》，拿回来看！赶紧拿回来——”

　　少年的话说了一半，就无来由断了。张灯对着话筒说了好几声“喂”，只能听到沙沙的声响。这是断了，物理层面的断了。
　　同时，外头传来了一阵一阵，绵延不绝的悠长响动。像是有什么在天空中长鸣，悲伤且麻木。
　　张灯的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事态不对，他往外头跑去，这便看到了极为惊人的一幕。

　　天空，整个压下来了。

　　眼见着原本黢黑的天空有了实体，一面无穷无尽无际无边的黑墙慢慢靠近了房屋。

　　张灯听到有人在远处惨叫，还有人在狂笑，四处鬼哭狼嚎，热闹非凡。看了一会儿，张灯的脚都软了，摸索着进了屋子。
　　都逃不过了，这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坐在屋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张灯的上衣被汗浸湿了，心脏像是要跳出喉咙。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顶传来崩溃的响动。

　　来了。
　　压到房顶了。

　　听着响声，张灯突然有了推算房顶压到第几层的想法。这是第三层。墙体被彻底破坏了，很快来到了第二层。声音越来越大，耳朵几乎要聋了。
　　第二层已经被完全破坏了。

　　天花板塌了下来，把张灯压在了底下。他动弹不得，脑子里也什么想不到了。黑墙在最后时刻终于贴上的他的脸庞，还没等他感觉到这墙的温度，自己的脑壳就已经被挤碎了。
　　颅腔碎裂，乱七八糟的东西跑了出来。身体里的骨头也率先扎出了皮肤，随后也被熨帖地压到了地上。什么都碎掉了。

　　大脑组织深处，最后一个念头竟然不是害怕。而是渴望。
　　如果能够再见一次他该有多好。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这个“他”是谁，张灯的意识就彻底消失了。
　　-
　　张灯猛地从地上坐起，抓上自己的头，用力按了按。没碎，眼珠也没蹦出来。
　　他喘了好一会儿，才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往四周看去。果然如中年人所说，所有东西都还原了，他也回到了远点。

　　好了，现在开始就不能瞎晃悠了。张灯记得自行车的方位，快速奔跑到了位置，跨上车快速赶往录像店。
　　途中经过了那个曾经的老师身边，他一刻都没停下，直接骑了过去。
　　复又是一段时间，上气不接下气的张灯终于到了录像店门前。他把自行车停在了店门口，冲进去对老板说：“有没有《半身》？我要借这一部片！”

　　中年人被他吓了一跳，仔细看了两眼，认出了是才见过没多久的青年。
　　他晃悠悠地站起身，对张灯说：“急什么急……这一部又没人借。喏，这就是我和你说的，刚来的历史片。介绍上说有少量同性元素，我就没兴趣看了。带钱了没？没带就记在账上。下次带过来。”

　　他将一个硬纸盒塞到张灯怀里，又从不知哪里摸出一本皱皱巴巴的记事本。
　　张灯快速写下了自己的地址和姓名，便揣着纸盒跨上车，飞速往家赶去了。

　　这一次，他没有浪费一点儿时间，拿着纸盒冲进家门，找到了放在客厅里的播放机，按开笨重的黑色电视机，坐到屏幕前。

　　色彩涣散的画面上，出现了《半身》的片头。看上去像是一部古装题材的电影，拍得很好。张灯记得自己曾经被《十面埋伏》惊艳到，这部电影也有同样出色的镜头和叙事手法。

　　刚开始十多分钟，只是一些普通的主角童年经历，男主角叫张骊，看起来瘦瘦小小，灰不溜秋的，没什么特殊的地方。他拜了一个比他稍年长的少年做师父。
　　可是，等到一行字幕“五年后”，张灯立刻就看出了端倪。

　　画面上的人，怎么和自己一模一样？
　　仔细观察片中历史信息，张灯很快判断出这是南北朝开国时期的故事。他在高中时期曾经疯狂迷恋过晋与南北朝，自以为这段时间英雄豪杰层出不穷，可以和三国媲美。
　　其中他最喜欢的就是刘宋开国皇帝刘裕，也找了不少史书来看。
　　片中的男主角，顶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在小战役中频频获胜，于是被引荐去了刘裕手下的大将军王镇恶身边。
　　而在击退刘毅的战役中，他作为前锋又与小队成员悄无声息地潜进了敌方后部，烧毁了他们的船只。
　　天将熹微，王镇恶便与几路人马迅速包围了刘毅所在的江陵城，参天火光中，将逆党杀得片甲不留。

　　就在王镇恶逼宫刘毅自杀的同时，张骊也发现了自己过去的老师竟然已经成了逆党的一个小头目。
　　张灯坐在电视前，心想着果然是老套路，不过是师生反目的戏码。可当他真正看清画面上那人的脸时，惊得他往后退了一步。

　　张骊的师父，竟然有着刘白的脸。
　　没错，那个帮过他很多次很多次，甚至可以说在他心中已经被他当做好朋友的人——刘白。
　　古装扮相的他比平时更俊美了，也多了一丝高冷。张灯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现在不是沉迷美色的时候。
　　这一盘录像带放完了，还有一盘下集没有播放。张灯心里乱糟糟的，抓起盒子，倒出下部，塞进了机子里。

　　等待的时候，他看了一眼盒子上的演员表。其他人他都不认得，可唯独大喇喇印在开头的两个名字他是绝对不可能不认识的。

　　“张骊——张灯饰刘守缰——刘白饰”

　　他满脸疑惑地放下了盒子，思考着为什么自己的梦中，会有设定构思如此严密的影视作品。
　　张灯的脑子可没有聪明到能意淫出一部电影来满足自己的爱欲。盒子上说张骊与刘守缰之间不仅有师生情，剪不断，理还乱，分明就是有同性纠葛。

　　如果喜欢一个人，他肯定不会在梦里和对方上演苦情虐恋啊。

　　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电视中有人发出了一声悲恸的长嚎。
　　张灯立刻抬头，望向屏幕。他惊讶地发现，画面居然转到了现代。
　　这不是一个古代故事吗？怎么换到现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