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命》凌霖子

20、在梦境中（五）

　　它们有着六只腿，身形和动物一样灵活，虽然没有眼睛，却可以通过足部感知到障碍物，轻巧避开。
　　张灯的心中充满了诧异和恐慌，大气也不敢喘，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瞪大眼睛观察着上蹿下跳的小怪物们。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张灯眼见着两只跳动了一阵，竟然有意识地钻进了屋内去。就是入墙而去，像是不会受到束缚一般。
　　有两只跑到了书桌边上，张灯看不到了。
　　他正想着不如就放弃得了，脑袋上突然传来了沉重感。

　　有什么东西，跳到他脑袋上了……
　　下一秒他就反应过来，是一只机械跳蚤。
　　跳到他头上了！

　　机械跳蚤摆弄了一阵前肢，像是在梳理自己，完全没发现自己的立足点是个人类。
　　张灯的身体已经完全硬了，只有眼珠还在转动。此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死了。

　　他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会在下一秒绷不住甩掉跳蚤逃跑，然后被外头那个大块头抓住，撕成碎片。
　　或者，他会被跳蚤上下打量一番，钻进身体搞得乱七八糟，体力不支倒地失去意识。
　　而最不可能的可能性就是，跳蚤下一秒离开他的脑袋，跳去别的地方玩儿。
　　这可能性接近1%，不要想了。

　　所以这一次他一定会死吗？
　　张灯口干舌燥，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小幅度颤抖。

　　跳蚤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摆动纤细的机械前肢，往他的脸上摸索过去。

　　不能眨眼。
　　不能眨眼。
　　不可以眨眼！

　　于是跳蚤的机械前肢戳进了他的眼眶里。顿时一股鲜血流了下来，张灯对疼痛的感知依旧迟钝，能感觉到有冰冷的异物刺入眼眶，却没有想象中那么疼痛。
　　他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跳蚤也感觉到前肢被绊住了，抽出细肢跳到了窗外。

　　左眼瞎了。意识到了这一点，张灯慢慢从桌下爬出，狼狈地捂住紧闭的左眼，他想要哀嚎两声，却还惧怕那未走远的机械怪物。

　　“止血，止血……”他慌张地跑到楼下，在放医疗用品的储藏室里翻箱倒柜，却什么都没找到，最后坐倒在混乱而昏暗的地面上，痛苦地揉着额头。

　　好难受。
　　什么都没有。
　　这里什么都没有。他的亲人也不在，从一开始就不在。
　　这里甚至没有他那装腔作势的假老爸在，只有一个空落落的家。眼泪从他的伤眼中流出来，划过脸颊，滴落到脏兮兮的牛仔裤上。

　　有什么好抗拒的呢？哭泣是无罪的。
　　毕竟哭过之后，他还得继续想办法。

　　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之前没有看清的字条。
　　现在还能做什么？他艰难地看了看上面的文字，发现自己竟然能读上面写的东西了。

　　“182xxxxxxx9”

　　是一个电话号码？他缓慢地爬起身。单眼视觉让他难以把握平衡，踉跄了几步，他走到客厅，拉开香台前的抽屉，摸出了一部老旧式样的按键机。

　　这是他外婆平时用来打给牌友的，每周都会充电。张灯用力按了按开机键，发现手机能用。
　　于是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虽然非常微小，几乎看不到。

　　他按着纸上的号码，一个键对准一个键，生怕自己混沌的脑子会漏按了一个号码。
　　反复按了好久，终于拨痛了电话。他把耳朵凑到出声口上，听到里面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说：“喂？”

　　“喂？你好，你是谁？我该做什么？”张灯听到了声音，慌不择言，语无伦次。
　　他惭愧地拉动嘴角，笑了笑，突觉尴尬。

　　“我来帮你。”他说道，“你到储藏室里去，关灯，休息一下。我等会儿打电话过来，在那期间里你就躺着不要动。”

　　张灯找到了一副可对讲式耳机，插到手机里。对面的人已经挂掉了电话，他便捞着几个沙发垫子，回到了黑漆漆的储藏室，关好了门，躺下不动了。

　　黑暗中时间的流速更加让人捉摸不透。他躺在垫子里，感觉到外头那大怪物又经过了两次。甚至某一次时，机械跳蚤还从他身边爬过。
　　一动不动，其他感觉就变得很清晰。
　　眼睛上的伤口里像是钻进了一只小虫，在小心翼翼地拉扯受伤组织。一些被割断地方似乎被连起来了……原本瘪下去的部分也慢慢变得饱满。

　　不久后，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响起，震得张灯手麻。他拿出手机，按了接听键。
　　“喂？好了，现在这段时间是最安全的，你带一把锋利的刀具，到外面去。”

　　张灯找了一把干净的切骨刀，走到了夜幕降临的小区中。少年在电话里说道：“沿着大道走，走到一处人多的地方。这个时间里，被粉碎的人都会躺在路边，不会有人去管他们。”

　　“你要我做什么？”张灯觉得不太对劲，问道。

　　“如果这一处人不够多，那就去人更多的地方，只能找一处，如果你想今天就结束这个梦的话，要尽快。”少年冷静地说，不回答他的问题。

　　张灯听到他的话，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所以，之前那些模模糊糊的想法和既视感，都是发现自己在梦中的征兆。
　　“我能醒过来吗？你到底是谁？”张灯望了一眼道路，决定往公园广场走，他嘴上问着，想知道答案。

　　少年叹了一口气。似乎在考虑告诉他的后果，又是一阵沉默。
　　“暂时不能告诉你。因为你还不相信我，我需要你的信任，到那时候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不要想着去问别人，或是通过自杀的方法苏醒，没用的，我会帮你。”

　　他又说了一遍“我会帮你”。张灯心中充满疑虑，但还是答应了一声。
　　“为什么不能通过自杀苏醒？”他问道。

　　少年立刻回答他：“因为你不仅仅是在做梦。你需要做到某些事情，大门才会打开。不然你会一直困在这里，所以我会告诉你应该做什么。”

　　那我只能选择相信他了。张灯闭了闭眼，皱起眉：“上一次做梦我可是自己出去的。”

　　“你根本不需要砍那么多人。上一个梦境中，你只要在身体完好的情况下，把你的亲人和朋友的石像放到同一个庭院中，等白天时一举击杀就可以结束梦境。可是你不相信，甚至自杀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激动，连忙咳嗽两声，让自己平复下来。

　　张灯回忆起上一次，他的确是把所有认识的亲朋好友都砍倒了才苏醒的。越是回忆，那些细节就越是清楚，某些画面也越发具体。
　　不想再记起了。张灯走到公园中，发现这里躺着不少没来得及逃走的人。他们的身体都没恢复，歪七歪八躺倒在地上，惨不忍睹。

　　“你到了吧？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对你来说可能比较残忍，但你要忍耐。”少年说道。

　　残忍？
　　上一个梦中，和认识的人互相砍杀还不算残忍吗？张灯思考着，听到了少年接下来的话。

　　“你需要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塞到他们的嘴里。在这个梦里，食用人肉可以更快地复原，特别食用受损部分的人肉。你需要帮助他们。如果有人问你讨要什么东西，你也需要给他们。”
　　少年说道，“所以你得忍耐。”

　　……什么？
　　张灯无法相信他说的话。与其说无法相信，根本是无法接受。
　　他需要用自己身上的血肉，去供养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即便是在梦中，那也太强人所难。

　　“这是你离开困境的唯一方法，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给你点时间。不过必须在天亮前做完，不然就得重头再来。”少年的语气中带有一丝无奈，说完之后就不再言语。
　　他没有挂断电话，而是在静静地等待张灯做决定。

　　张灯站在微弱的灯光下，耳边传来许多古怪的声音。那是他们身体恢复时发出的，骨骼与肌肉重组的声音。

　　有些人损伤太重，痛觉神经比□□更快一步反应到位，只能听到他们喉咙里的阵阵哀嚎。
　　这是在梦里，痛觉虽然减轻了，但不代表完全没有。张灯看不清他们，只能通过双耳倾听周围的声响。

　　这是人间地狱。这是可怕，悲恸，让人落泪的人间地狱。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呢？
　　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如果有办法让所有人都脱逃该多好。张灯气血上涌，扯下一截衣袖，咬在嘴里，狠下心来，开始从左手臂上割肉。
　　割下一片，就送到就近一人的嘴里。如果对方张不开嘴，就帮忙掰开下颚，放进口腔。

　　左手臂上的肉没了，换个手臂继续割。
　　前胸的肉没有了，就从腿上继续取。

　　所幸是在梦中，痛觉并不明显，就像是打了全身麻醉，只能感觉到轻微的痛楚，以及血肉剥离的知觉。
　　光线不明朗，但越来越黏腻的触感在认真提醒张灯，他身上的好肉已经快没有了。

　　小部分人已经恢复了视力和听力，张大了眼睛看着浑身浴血的青年前后奔走，将自己的肉分给别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精疲力竭，倒在了血泊中。此时，有几人大着胆子走了过去，查看他的情况。
　　“你们还要什么吗？”刚剜掉了自己双目的青年问他们。

　　这些人摇摇头，甚至有一两人开始小声抽泣。他们被困在这里不知有多久了，但从来没遇过像张灯这样，割肉送人的家伙。

　　“那你们把我的心脏拿出来吧，给那边的那个孩子。”他说道，声音里满是疲惫。

　　没有人愿意做这件事。他们互相望了望，都摇摇头。那是自然，谁会愿意对帮过自己的人下手。没有人回答他，青年又问了一句，还是没人站出来。
　　他叹了一口气，吃力地举起刀具，想往自己的胸口刺去。

　　这时，忽然有人接住了他的刀，拿了过去。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从众人中走出来，他像是刚哭过，双眼通红，脸上带有悲痛与怜悯。
　　所有人看着他，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少年将肩上的长辫甩到身后。提着刀走到张灯身边，跪下来，找到了正在跳动的心脏。
　　他轻声说了一句：“马上就好。”旋即立刻下刀，拿出了他的心脏。
　　青年哽咽了一声，就此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