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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支香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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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化验,狄瑟瑟女士的血液中含有唑吡坦、□□酰胺、选择性五羟色胺等成分。”程淏看着眼前的白袍男人一张嘴不停地张合,说着他听不懂的词汇,耳边嗡嗡似有乱蝇飞舞,他习惯性地用食指去推眼镜,鼻梁上却早已空无一物。这时他才想起他在法国接到电话后如同疯了般,而就在刚才赶往警局的路上,他撞到了人,眼镜也随之掉落在了地上,但他根本没有工夫弯腰去捡。
“我……”程淏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再也说不出话来,他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双手捂住脸,无名指上的钻戒在灯光的折射下发出璀璨的光芒,背渐渐地佝偻,那本来细微的哭声慢慢地变成了嚎啕大哭,泪水从指缝中滑落,灰黑色的地砖上晕开滴滴泪痕。
警局里的人听过太多哭泣,但是一个三十多岁一米八的大男人的哭泣仍然不多见,很多人纷纷放下手头的工作,惊讶地看着他。那哭声带着深深的绝望,妻离子散,生老病死,每一天都在上演,但没有人能习惯离别。
程淏哭了一会,声音渐渐消下去,他抬起头,看着眼视线里这个身影模糊职业是法医的男人:“不好意思,你的词汇太过专业,我不太理解。”他的语气冷静,但是声音哽咽,声线颤抖。
汤奕又仔细地看了眼手中的医检报告,从医袍上取下一支钢笔,圈出刚刚说出的那几个词汇并且一一标注,然后递给了程淏:“你自己看吧,我还有鉴定要做,陈队长等会会和你细说。”
眼前的报告很简单,是一份血液检测报告,往前翻则是显示死亡的主要原因来自于脑部撞击和内脏受损。如此严重的伤害,程淏不敢去想狄瑟瑟的死亡画面,那必定是血肉模糊。他想起挑婚房的时候,狄瑟瑟开玩笑说不如买二楼,地震来了还能跑快一点。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程淏努力回想,“七上八下”因为这个成语最后房子定在了七楼,他希望无论工作还是生活都呈现出一个“上”的趋势。但是现在他好希望当初买的是二楼。
回想间,警局的陈队长外出回来,步履匆匆,他甫一脱下外套便说道:“小程是吧?到我办公室聊聊。”程淏推开陈队长办公室的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怎么?不抽烟?”陈队长做了多年侦查工作,心细如发,自然观察到了程淏皱眉的动作。
程淏在桌前坐下,前面是一个椭圆形的玻璃烟灰缸,果不其然,十多支烟蒂或横或斜地躺在其中,些许烟灰洒在了桌外:“给我一支烟吧。”程淏向陈队长伸出一只手,“我难受。”
他的脸上泪痕未干,言语间陈队长见他的眼眶又涌现出水泽,但终未落下,程淏接过烟,夹在左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另一支手摸向口袋,他的手指笔直修长,骨节分明,一看便是一双保养得宜的手。陈队长想起狄瑟瑟的那双手,明明才三十岁出头,却苍老得不像话,布满了老茧,这个案件有太多的疑点,他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心中疑窦丛生。
程淏将烟放在桌上,低头看着那烟苦笑:“我忘了自己没有打火机。”
“以前没抽过?”陈队长将烟放回香烟盒中。
“抽过,不过又戒了。”
陈队长笑道:“戒烟挺难的吧?”
程淏没有立刻回答,陈队长也不催他,取出一份文件,问道:“法医的鉴定报告看了吗?”
膝头上摆着的便是那份文件,程淏低头一字一字地看着标注的字,眉头渐渐深锁,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陈队长。
陈队长看着摊开在桌前的文件说道:“本来狄瑟瑟女士的死亡原因我们认为是意外坠楼,但是今天上午的这份报告推翻了我们的想法。”
报告上的“唑吡坦、□□酰胺、选择性五羟色胺”分别圈出,上方是黑色的墨迹,标注着安眠药、致幻剂、抗抑郁药,是刚刚的法医汤奕留下的字迹,“所以瑟瑟不是意外死亡,对吗?”
陈队长点头:“是的,你太太的案子还要仔细查过,单单这个致幻剂我们警局就必须查出来源。”
程淏又仔细地看了一遍报告:“你们的检测结果会不会出现偏差。我太太曾经患有轻度抑郁症,但是婚后为了备孕,加上她当时精神状况良好,经过医生的同意,就停药了。”
“你印象中就没有再吃过了?会不会是你太太没有告诉你呢?”陈队长大胆地提出自己的假设。
程淏摇头,目光意外地沉静:“即使是产后最容易复发的阶段,她也熬过来了。我去法国出差前瑟瑟还在阳台上冲我挥手,对我微笑,说等我回来去看桃花开。陈队长,你觉得她怎么会舍得离开我和孩子?这,不是个意外,更不是自杀。”
“可是,”陈队长将手头的文件又向前翻了几页,转过来,拿笔指着一处:“你看,她确实在医院开了安眠药。如果不是精神方面出现了问题,她怎么会服用安眠药。如果她服用了安眠药确实是因为精神方面的问题,那么她服用抗抑郁药物的可能性也非常大。”
“所以,你们推翻了意外死亡,单单凭血液检测报告就认定我的妻子是自杀身亡吗?”程淏攥紧了手中的报告,“你们这是臆测,是可笑的。”
“请你相信我们的专业素质,我们排查过你妻子的人际网,没有什么仇家,他杀的可能性很小。”
程淏坐直了身子,他本身个子高,这样一来比陈队长高出了整整半个头,从平视变成了俯视,手肘抵在桌沿,双手交叉相握,目光中带着冷意:“你们就打算这么结案了,对吧?”
“不瞒你说,小程,相比于探究你太太的死亡原因,我们更想调查致幻剂的来源。”
“什么意思?”
“我们认为是你妻子吸食了致幻剂后,产生幻觉,然后坠楼身亡的。但是鉴于她的精神状态,她可能很早以前就有自杀的念头。案子就暂时这么结了,但警局依然会追查致幻剂的来源。”
程淏看着无名指上的戒指,一言不发,他想起他们交换戒指时的幸福模样,狄瑟瑟的青鸦鸦的发不似平常一样散在肩头,而是盘成一个髻,发髻上缀着一圈银做的雏菊花,灯光下发出微微的光,洁白的头纱从发顶一直披落在她圆润的肩头。相比之下,她的婚纱款式很简单,没有大大的裙摆,也不是鱼尾裙,而是一袭短婚纱,露出她修长笔直的双腿,腰部的蕾丝做褶皱处理,勾勒出她细细的腰身。她的笑容甜美,誓词结束后宾客起哄,她努力踮起双脚,扬起脸庞,却只亲到了他的下巴。
陈队长看着程淏内心很是复杂,程淏的父亲是宁市的法官,早年也是赫赫有名的大律师,而程淏本人也是非常优秀,在本市的知名企业担任法语翻译。女子凌晨意外坠楼死亡,加上程淏父子的身份,这个案件本身有太多引人遐想的余地。上头的意思是尽快解决,案件似乎还有很多隐情,但是渐渐走向一团迷雾,如同一个找不到线头的毛球。
“小程你也不要太难过,你的孩子还小,你还要担起爸爸的重责。”陈队长出言安慰。
程淏抬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钟,眼底一片青黑,距离他接到电话已经过去整整18个小时了,指针指向北京时间10点整:“慕枫现在在哪?”
“小程,你太太在死亡前一天把孩子托付给了你的岳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陈队长,你还是怀疑我的妻子自杀对吧?”
陈队长觉得程淏的语气令他有些不舒服,虽然案件有疑点,但更多的证据指向狄瑟瑟自杀:“今天就这样吧,如果有新的疑点,我们会再通知你的。”
程淏站起身子,他只觉得可笑,一条人命,仅仅这样几条单薄的线索,就判定案件。狄瑟瑟是个最平凡不过的女人,但是她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他岳父岳母的女儿,她是很多人生命中一个重要的女人,而非仅仅狄瑟瑟三个字。他握住门把手,打算推门离去,却回过头对陈队长说道:“瑟瑟备孕的时候我戒了烟,为了所爱的人,戒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忽视她的死亡不容易,陈队长,你明白吗?”
陈队长愣在椅子上,没有说话,看着程淏离去,心中涌出一丝歉意。
春寒料峭,即使临近中午,警局外的空气还带着冷意,程淏身上是一件略显单薄的卡其色风衣,那是狄瑟瑟查询到法国有几天气温较高特意放在他行李箱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看着这座熟悉的城市,朦朦胧胧,他分不清是近视的原因还是泪眼婆娑的缘故,他更不知道他该去向哪里。回家吗?他怎么忍受一个人的孤寂,只怕失去狄瑟瑟的痛苦在这间他们生活过的房子中会被无限地扩大。去岳母家吗?他怎么面对他们幼小的孩子程慕枫,他常嘤嘤而语,在妻子的教导下刚刚学会叫爸爸,还未学会叫妈妈便永远地失去了妈妈。他又如何面对日渐苍老的岳父岳母,怎么向他们解释这一切。这座城市这样熟悉,失去了妻子,他原来无家可归。
朦胧中,一个白衣人影向他走来,他握住他的手,将一件冰凉的物什放在他的手中。
“我在警局的走廊里捡到这个眼镜,看你刚才的样子,估摸着是你的。”汤奕边说边裹紧了身上的白大衣。
“谢谢,”程淏带上眼镜,视线清晰了许多,但因掉在地上过,镜片落了灰,透过灰蒙蒙的镜片,眼前的男人长身玉立,眉眼精致,谁能想到他是一个常年和尸体打交道的人,此刻这个男人正好奇地打量着他,“法医同志,你有什么事吗?”
汤奕与他并排站着,目光柔柔地望向对面的香樟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这棵树打我小时候就有了,人只有短短几十年,但是树的生命远远超乎我们的想象。”
“你想说什么?”程淏打断了他的话,“你打算用树比喻什么?有什么话直说吧。”
汤奕也不恼,继续说道:“我做法医,解剖的是肌肉骨骼,那么树的肌肉骨骼就是年轮了。我们只有一个起点一个终点,但树有无数个起点,对应的也有无数个终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一个起点对应一个终点,你是这个意思吧?”程淏不明所以地看着汤奕,“你这是想和我分享你的研究成果?不好意思,我现在没有心情!”言罢,伸手去招出租车。
汤奕侧过脸,伸手拦住了程淏伸出去的手,低垂着眼眸,忽的抬起眼皮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他的声音很轻。但程淏听得很清楚,他听见他说:“我可以给你妻子一个新的起点。”程淏只觉得自己是疯了,人死不能复生,最简单的道理他怎么会不明白,但他的心先于他的脑,他又听到自己问:“你怎么给一个新的起点?”
浑浑噩噩中,仿佛有一根线牵着程淏走,他跟着汤奕来到一个类似于仓库的地方,出口只有一道蓝色的卷帘门,厚厚的水泥墙上没有一扇窗,唯有房顶吊着一盏巨大的灯,左右摇晃。橙黄色的灯光下,是一个巨大的机器装置,形状说不出的怪异,但是看着似乎可以容纳一个一米八不到的人。他已经将近二十个小时没有闭眼,总觉得眼前出现的是幻觉,一转头便看见汤奕推着一个坐着轮椅带着口罩的瘦弱男子出来。那男子耷拉着个脑袋,扶在轮椅上的手苍白无力,人倒是收拾得很干净,裹着黑色的巨大羽绒服,仿佛被子拥着他一般。他的头发侧分,微微带卷,看得出是精心打理过的结果。
“这是我表哥,他说能帮你。”汤奕介绍到。
程淏蹲下身子与他平视,问道:“你怎么帮我?”
那男人指着那机器,说道:“你信穿越吗?这台机器能让你回到从前。”那人的话兼简直是哄骗女孩儿用的天方夜谭,可是他的声音却莫名地让人感到信服,像学生时代老师录音机中朗读课文的声音一般,低沉富有磁性,和他的外表并不搭。似乎看出了程淏的犹豫,那人又说道:“你知道光速吗?当我们生命流逝的速度快过光速或慢过光速,就会发生所谓的穿越。这是我一直以来的研究方向。”
“你们是想拿我做实验?”程淏抬头看了一眼汤奕。
汤奕点头:“你我都有利,不是吗?”
程淏站起来,走到机器面前,那上面有许多按钮,不似在科幻电影里看到的那样精致,甚至可以说有些粗糙,其实到此刻,他心中还是不相信这两个表兄弟的话,觉得他们两个有幻想症的可能性更大,可他还是问道:“具体怎么操作?”
那人回答道:“我们把时间调到一周前,这样你就有充分的时间拯救你的妻子。过去时空的一天等于现在时空的一小时,也就是说你七小时后会重新回到这里。你在一周前的所作所为会影响现在的时空,你的妻子就有可能会回到你身边。现在,你只需要进入机器中,剩下的我会完成。”
水泥地上三个人的人影重叠,而后有一道影子渐渐地被巨型机器的阴影吞噬、覆盖,直到消失。程淏走进机器中,他的个子对于这个空间来说太过高大,他只能微微弯着腰,门被合上的那一刻,在缝隙中他看到那个男人刘海下褐色的眼眸,带着说不出的痛苦和希冀,让他想到了大海中抓住浮木的人。耳边的轰鸣声响起,他渐渐失去了知觉,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
宁市的警局内,小叶急匆匆地赶往陈队长的办公室,笃笃笃不停地敲门。“进来”,陈队长的声音传来。
小叶将文件打开,气喘吁吁地说道:“陈队,你快看!”
文件夹内是一份亲子鉴定书,对象是程淏和程慕枫,陈队长快速地看向最后几行,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两人非亲生父子的可能性大于百分之九十,他抬头看着小叶:“愣着干嘛!快去抓人呀!程淏有极大的犯罪嫌疑!”
小叶赶忙冲出办公室,召集警员,实行逮捕行动。
陈队长看着桌上的报告,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一周半之前程淏已经知道了结果,而他也恰恰是委托鉴定人。案件走向越来越复杂的局面,意外、自杀、他杀,似乎每种可能都说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