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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南京城 ...

  •   (拾柒·南京城)

      第二天一早就听见有人在外边敲门,才让莫烟察觉到不是自己一个人睡在那栋大房子里了。这里有另外一个人的声息——温杞正在门外等着她一起去吃早餐。要是他带回来,怕她一时睡得多早饭就给放凉了。他一个人去等会莫烟又要去,跑两趟太消磨精力,也就干脆来敲她的门,让她一起去,也不管大小姐有没有起床气什么的。

      还揉着眼睛在面摊上吃着面,清晨的街面,空气中晨露未散,还透着些凉意,莫烟打了个喷嚏。一旁的温杞抬头轻笑:“今天我们没什么事,带你去南京城里好玩的地方看看。总不能说,来了趟南京什么都没看过吧。”

      “又坐汽车么?”莫烟吃着面瓮声瓮气地问道,“闷死了。”

      “要是走路啊,非得把你两条腿走断了不可。”温杞无奈地笑笑,“我有看到这附近有租赁单车的小摊,你要不爱坐汽车,咱们就骑单车逛一圈。”

      从租赁单车的梧桐树下,骑过一条林荫道,就到了比较繁华的大街上。有电车叮铃铃响过,他们从电车边上擦过去,莫烟下意识挽了一下被风吹起的长发,脚尖随着单车的晃动一起一落,就这样晃过一路的行人和风景。他们恰如其分地融入了这里。

      温杞了解莫烟的性子,遇到有烟火气的地方总会停下来让她去凑凑热闹。有时是好吃的,有时是好玩的。围观时还有小孩子转身时不小心把一手的红按到了她脸上,有些滑稽也分外可爱,莫烟也不生气,只朝那小孩吐吐舌头,从人群里退了出来,之后的一路都带着脸上那抹抹红,像是不抹胭脂而自红,在杨柳风里吹不散。

      莫烟就这样一边吃一边坐在他单车后座轻晃,骑过热闹也骑过冷清。小姑娘也总会把吃食递到他嘴边让他尝尝。不过也仅限于尝一尝,反正马上就自己收回去了。

      她说她很喜欢冰糖葫芦,酸酸甜甜的,给他吃了一口。

      和她说的一样,很好吃。

      不需要考虑任何多余的事情,两人就这样在南京城里闲晃着,在城隍庙吃了小吃,也一起闭眼在香火缭绕的佛前求了签。

      菩萨要保佑的人太多,轮不到他们身上。莫烟看着坛上叹了一句,但还是闭上眼很虔诚地许了一个愿。

      实不实现都没关系,至少她心里总那么认真地想过。

      或许就已经足够了,天知地知心知,哪怕身旁人不知。

      认真也就那么两三秒,敬下香后她又撒着丫子找路边好吃的小摊去了,后一步的温杞站在庙门前摇了摇头,迈步跟上去。

      两个人敬的香都在佛前静静地燃烧着,渐渐化成灰,落在香火坛里,和其他香灰不分你我。

      他们并未察觉,也不曾在意。

      从城市另一边骑回来,再绕到昨天的馄饨铺子吃了碗馄饨,已经临近傍晚。走到住的房子前时,才发现有人等候。汽车停在门前。温杞才突然想起昨天叶凉说的话。

      走到门前,汽车夫礼貌地鞠躬。温杞扭头看了一眼莫烟,转头对汽车夫说道:“还请稍等,我们马上就来。”

      莫烟嘴里还叼着个焦圈,跟在温杞后朝人点了点头。司机却蓦地朝她伸出了手,把一个礼物包递到她面前,“小姐说这个应该会适合您,还请收下。”莫烟也不推辞,大大咧咧拿了东西进门。

      只是一时没想到这个礼物会是一套旗袍,好料子是自然的,披肩和小皮鞋也都准备好了,难怪会说这个适合她,不过她面对这套衣服的心情却是很复杂。她一向不喜欢旗袍这样束手束脚的东西,她的衣服一向都是比较宽松的黑色系,自由惯了,一下要她穿这样的衣服,还踩小高跟,这不跟母猪上树一样艰难吗?莫烟叹了口气。

      不料这却被温杞看见了,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眯眯眼笑道:“不试一下吗?”

      “我的主要任务是保护你,并不是在这样的交际场上把自己推销出去。”莫烟抱了手臂回顶他。

      “你这样保护不是更不易让人察觉吗?大家都是这样穿,反倒是你那一身黑,扎在一群花红柳绿的女孩子之间,更惹眼。”温杞伸手点了点她,“保护我的同时顺带把自己推销出去也不错啊。”

      一时被说的无语,莫烟只好承认,“我是怕我踩高跟会摔。”

      “我扶着你。”说着温杞就开玩笑般扶了上来,莫名让她心跳加快了几拍。

      “好了大小姐,别纠结了,去换衣服吧。人家还在外面等着我们呢。”

      穿着这样一身出门的确是会有些别扭,尤其是走出大门的时候,仿佛整个人都暴露在了天地之间,没有被黑色保护着的安全感。司机仍旧是那样淡淡笑了一眼,随即弯腰为他们开门。

      反正都这样出来了,也没什么好怕的。这样一想莫烟干脆放开了些,迈开了步子往前走,弯腰踏进了车里,头顶别的一朵珠花触到车顶,略微晃了晃。

      一身浅绿色,摇曳去了原本黑色的阴鸷。从踏进这个地方开始,就不停地有视线投过来。莫烟表面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走着,内心却是一直在打鼓,心跳急促不安。在暗处待久了,一下抛头露脸,各种不安紧促纷纷跃上心头,或许她那时候执行危险的任务的时候也没有像现在那么紧张。她抬头看了看温杞,那副金丝眼镜在他略微一倾头往前的时候,会闪出一丝光芒,随即又消散,他的脸庞角度偏侧了一点,视线慢移过来,落在她身上,一笑,然后又缓慢地移开。或许和温杞这么接近,也是第一次。

      只这一眼,仿佛又加快了心跳。

      她一直以为,要隐在他身边,才能保护好他,所以总是一身黑隐没在众人的视线之外,不让人发现。到今天才发觉,原来走在他身边才能更好地保护他。或许有一天,他也会遗忘掉不在他视线中、身后的她,走向眼前这些光鲜亮丽的女子。

      所以呢……

      穿着这样不合时宜的衣服,接受着来自各方不明意味的视线,但却能走在他的身边,看到他所看到的一切。这样能更好吗?

      是墨尘和温杞太由她任性,任她不理世事,不见世人。如果她说愿意要这么一身,衣橱里应该早就堆不下了。也是如此,才发觉原来她仍是少女,有穿着鲜衣走街串巷的权利,有簪花买粉的权利,只是她无意粉饰,以一身黑覆盖过去,连自己犹是少年都忘记了,太过肆意也太过糊涂,而今重拾这种体验,却是别一样感觉。

      停留在舞池边缘的时候,也有很多青年才俊朝她伸出手。如她自己所说,她的眉眼并不比任何人差,打扮一番也有艳压群芳的资质。温杞笑着招招手示意她去。她却都一一拒绝了,安静地站立着。温杞走过来笑道:“听说女孩子等在这里,是在等身边那个人一起跳舞,小姐,要一起跳一支吗?”

      “好的。”莫烟小心翼翼地把戴了黑色蕾丝手套的手交出去,好像交出一颗多年来砰砰暗跳的心。

      手搭上他的肩膀,任他的手停留在腰间,随着舞池里的人一起翩翩旋转。莫烟觉得,他们做了那么多年的拍档,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靠近是建立在眼前的舞蹈上。

      而最好的拍档,是不应该拥有感情的。

      她明白这一点。

      她不可能是这样的,也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她看清现实。她知道自己的身份。若是有得选择,谁不愿天真到跋扈,有身边人很多很多的爱,无忧无虑,永远做一个少女。她看着舞池里的那些小姐,她们仿佛就是那样,有父母,有亲属,不谙世事,在这样的温柔乡里沉溺。

      她羡慕她们,却也不羡慕她们,人各有命,她愿意是这个样子。

      跳完舞她松开了温杞的手,指了指外边笑道:“这里太闷,我去外边吹吹风,你可以再待一会儿。”

      越往外走人越少,最后只剩下四周走廊的灯在照亮着空荡荡的坪院,中间是一片漆黑,莫烟在第二级台阶上坐下。台阶很长,延伸消失在黑暗。她取下脚上的高跟鞋放在旁边,腿往下伸展开。手拂过头顶解开发髻,任长发倾落披在肩膀上。有风吹来,吹得发丝一起一落。

      她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突然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剥去了黑暗的保护,像是赤身裸体般地展示在众人面前。她讨厌这样的感觉。小的时候,母亲也有很多好看的衣服,放了两大衣箱,颜色总是艳丽,长袄短袜,披肩合襟。上面刺的花纹也精致,彩凤仙鹤,花鸟鱼虫。母亲总是打扮得很好看,簪花梳头,粉香脂红。母亲取衣服时,她也曾扒着衣箱往里看,被里面的色彩晃花了眼,于是向往着有一天能穿上那些花衣,顾盼风流,一笑倾城。

      那时候她傻傻地拿了一件母亲的衣服试穿上身,袖长及指尖,衣摆及膝,滑稽至极。她于是不满,嘟着嘴跑去找母亲,母亲看她这一副模样也只是笑,不怨不怪,细细把她的袖褶理平,拿了梳妆桌上一朵珠花给她戴上,“等囡囡长大就好看了,到时候可以买好多好多的衣服,比阿妈还多的衣服,整个屋子啊,放都放不下。”

      可是她也知道,母亲打扮得芳香扑鼻的时候,总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有时是喝醉的人砰砰砸门,把刚刚闭眼的她吓醒,母亲这时便轻轻掩了门出去,蜡烛的光亮微微闪过又消失,告诉她母亲不在了。她无睡意,睁着眼睛看木头的天花板,窗外似乎有轻微的纺织娘低语。她习惯了找各种新玩意熬过这没有母亲在的一晚。有时门响,蜡油的气味重新弥漫起来。昏暗微黄的光又迷蒙了黑暗,她知道母亲回来了,才敢安心地闭眼。

      或许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习惯了依赖黑暗做保护。那些光影,酒醉,红烛闪烁,都是难辨真假的虚无。

      等长大了些,她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母亲对她一直很好,其他的姐姐们对她也很爱怜。至于有些对她不好的人,她才懒得理,撇个白眼就过去了。

      只是有一次,遇到脾气不好的老倌,乱砸房里的东西,年幼的她躲闪不及,额头被瓷片划破了一个小角。等护院的人过来把人赶走后,母亲抱着她缩在摇椅上,“囡囡,阿妈把你生下来,让你受苦了。”说着不知觉就落了泪。母亲的眼泪那么多,哭湿了她粉色的小褂子。

      那是她第一次看母亲哭。

      为什么一向都是笑的母亲会哭呢,“阿妈,我不疼,不要哭了好不好?”她扯着母亲绛紫色的衣袖,想要安慰。那时尚不懂人情世故,稚嫩的脸上全是不解。

      后来,是火,烧毁了那一件件她曾那么艳羡的彩衣。她站在一旁,看着火默默烧着,灼得眼睛生疼。

      还来不及再往下想,忽然思绪被打断。莫烟下意识低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笑了笑,问后面的人:“你怎么也出来了?”

      “就许你出来透透气,不许我出来吗?”

      “是是是,我错了。”依旧是笑意。

      短暂交谈后保持沉默,风声也浅淡。

      她继续看着远方,刚刚抽着的烟从指间滑落,掉到了地上,烟尾剩余的那一丝火光被她身影掩盖住,不会被后面那人看到,余烟轻袅。

      有些事情,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杀手永远是杀手,永远不会也不可能变成大家闺秀。当杀手放下刀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

      她和她们是不一样的,从一开始就不一样,所以结局也不会相同,她不想去了解什么谈婚论嫁,余生安稳。或许杀一辈子的人也不错。

      眉衣哥哥曾经说过,爱是怕。但人是不一样的,她的爱,是保护。

      保护那个人一生无恙无忧。

      莫烟回头看了一眼,又很快地回过了头去。

      她何必拿别人的枷锁捆死了自己。她不怕他走,也不怕他爱上别人,只要他还一直在这里,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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