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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楔子(二) ...

  •   “还有我啊。”
      马车不急不缓地入了城门,矮桌上摆着食盒和酒壶,老人与少年坐在车厢里,窗帘从里面和边缘的绸布缝在一起,偶有路人来往的嘈杂声透了进来。
      老人长叹道:“你身上有蛊,我身上也有。你身上的凶蛊是为夺人性命。我身上的‘蛊’却是陛下所种,他令我保护你的安全,又得约束你的行止……”
      少年不屑地道:“在山上你还说他根本不识秘术,怎么现在又会用了?更不须说是被视为歪门邪道的蛊术……”他哼了一声,又道:“他若知些皮毛,也不至于被一个招摇撞骗的天竺人当猴儿耍。”
      “是啊,从来都没有什么‘问心蛊’!陛下这出戏演的实在拙劣,或是望我时时扪心自问罢了!可他既然信我,为何以不存在的蛊术震慑我,若不信我,又如何肯定我能信守此诺……”老人喟然说着,身子斜倚在软垫上,“我守了二十多年,现如今果真觉得疲惫……早知如此,我当年或会动起不良的心思,陛下甫一驾崩便把你卖给哪个心怀叵测的王公大臣,然后等着看好戏罢!”
      二人坐进车厢,老人便在当中布下法阵,如此才放心交谈。
      少年眼珠一转,忽地狡黠笑道:“此番去往河西,或许几十年,或许一辈子不回中原了。李老头,李郎中,李太史……不如解了你我之间的法印,放我一个自由天地,可好?”
      老人像是骤然清醒了,定神看着他:“……下次有话,直说无妨。”
      少年撇嘴道:“不放就不放!”
      “现在不放你,不是把你当囚犯一样看着。”老人摇头道:“陛下当年欲绝后患,你四个兄弟因此殒命,直至发现了你身上的凶蛊。因忌惮杀戮会使蛊毒发作,陛下终于允准留下你一人,又令我不得将凶蛊之事泄露,对你严加看管……”
      “老朽毕生没有什么大作为,心中尚有一愿,就是化解这个害人索命的蛊。不仅是为你,老朽希望让所有为它所困的人得到解脱。”
      少年正沉默着,老人似是想了起什么,拉开外袍在口袋里一阵摸索。“对了……当初得知陛下将离开长安到南山休养,我便从太极宫带出一个小玩意,现在也该给你了。”
      少年接下,是个手掌大小的石制天王雕像,那天王披甲着冠、手托宝塔、怒目圆睁。他捧在手心里仔细瞧着,旋即惊叫道:“毗沙门……父亲!”
      老人点头道:“不错,这正是佛家毗沙门天的石像,亦与你父亲有所关联。我曾问过魏公,他说这石像有一大一小,大的约有半人高,贡在当年东宫佛堂内,小的由你父亲随身携带。据说是他出兵山东前请人打造,又经长安高僧开光,征讨山东大捷使得你父亲甚为珍视这对石像,小像从此贴身不离。唯独那日上朝前,不知何故,你父亲将小像留在了寝殿内……”
      少年郁郁地道:“李老头,你是不是从什么开始说,最后都能说到我最不爱听的事上来?”
      “这小像在皇宫里算不上什么宝物珍玩,但我为什么偏偏将它带给你?其一是你父亲与毗沙门天的因缘,其二是我隐隐约约地感到,石像上有施用过秘术的痕迹。”
      少年又拿起小像,翻来覆去地端详,过了一会儿才将小像底部转向老人,说:“李老头,你看,底座上似乎被人刻过,后来又被胡乱划了几十道,掩盖之前所刻的东西,只是石材质地坚硬,刻痕不深。”
      老人道:“我也怀疑过底座的划痕,但仔细瞧瞧,那痕迹与我所知的任何一种秘术皆无关联……也许是你父亲或亲近之人想借这个小像传递消息,不知何故最后作罢了。”
      少年想了想,认同地点点头。二人闲话几句,忽见一只粗糙的大手将布帘撩开缝隙,心知是乔装作车夫的阿史那社尔,老人不动声色地撤了法阵。只听阿史那社尔低声道:“二位,这里是那胡商车队寄宿的客店,待我去见过老板,便将这辆车牵入车队中,之后便可一路同行。”老人再次道谢,阿史那社尔应了一声,放下布帘。
      在车中坐了许久,仍不闻外面有任何动静。少年等的不耐烦了,正想和老人开口出去探查,二人忽闻车辕发出“吱呀”一声,显是有人坐了上来。但少年从声音中觉察到,此人比那突厥将军清瘦的多。
      只见布帘下伸入一只纤纤玉手,帘外有少女声道:“老板有要事报与王子,请老丈在此歇息片刻。”语音刚落那手便收了回去。
      老人摇了摇头,低声说:“凡人。”少年这才放下心来,老人又道:“这客店里没有法阵,但……”
      少年抢先道:“但若有同道中人埋伏着,你也勘察不出,是么?”他又点头道:“李老头,你别忘了,我是大唐最不怕死的人。”
      老人无奈笑道:“你去罢,小心些。”
      少年下了马车,却见院中空无一人,唯有几步外的栏杆上挂着一个木牌。牌面上刻着“天之”二字和三条竖线,少年不解其意,抓到一名路过的小厮询问,才知是标示这店中房间的方位,便径自一路找寻过去。
      这家客店共有三层,那房间是顶楼的一间客房,瞧着廊间装饰器物与寻常客栈相近,至多添了几件番邦挂饰与陶器,或是与那胡商交易所得。少年定了定神,用那木牌略微推开,见门前应无机关,便收回木牌推门而入。
      桌边坐着一名年轻妇人,见少年进门后站起身道:“六哥。”向着这个相貌比她小了十几岁的少年,妇人躬身行礼,语音忽有些哽咽。“六哥,真的是你……”
      少年一怔,随即释然地笑了。“尪娘,没想到能再见你一面。”
      那小字“尪娘”的女子道:“我与这商队的老板……有些交情,不想竟在这里用上了……”
      “我本就打算一走了之,让你以为哥哥们当年都被杀死在禁宫,从此心上了无牵挂,倒也不错。”
      “六哥,别说那些不祥的话!”尪娘陡然颤声道:“再受册封后我入宫拜见大行皇帝,遥遥望见红纱帐子后面站着人,似有些熟悉……”
      少年微笑道:“那日在殿中,我听到你哼起母亲哄我们入睡时唱的歌谣,你也看到红纱忽然被微风吹动而送出一片桃花瓣,正正落在你的手心,恰如我们儿时最爱在桃花树下玩耍的日子……是么?尪娘,你在那人面前敢做出这样大胆机敏的举动,却是我不曾料想的。”
      尪娘红着脸点了点头。“六哥,你……当年你是如何逃过一劫?”
      “当中情由不便细说,你只需知道,六哥现下与孤魂野鬼无异,早不在意什么祥瑞凶兆的事了!”
      尪娘黯然地又点点头。
      少年揽住衣袍坐下,尪娘在他面前放了一个莲瓣玉杯,少年定睛一看,微微讶异道:“这是……”
      尪娘又不知从何处端出个玛瑙酒觥,她垂首低声道:“都是……家里的器物……”
      少年阖上双眼,叹息道:“你嫁的那个刘应道颇富才学,然为人规行矩步,与你成婚后数年在官职场起起落落,家里没积下多少金银财物,你以为六哥不知道么?”
      尪娘垂首道:“夫君待我很好,只是为了父亲的事,我们平日里处处严慎……六哥不是不知道……”
      见妹妹提及往日剧变神情失落,少年心中不忍,将玉杯移到她的面前。“六哥知道你这些年谨言慎行,但你我兄妹相聚无需如此拘束。这些不就是当年东宫里的物件么,由你保管,六哥放心的很。”他看到尪娘脸上重绽出些光彩,顿时宽心不少。
      尪娘忽然站起身,拿起桌上的酒觥。“是我失言了……六哥你看,酒是这家客店新酿的,总共做了不过三坛,名字叫做‘灞桥柳’……”她颤着手为二人面前的玉杯斟满,又举起自己的杯子。“六哥此番北去,尪娘无法拦阻,也没有福气送你到灞桥边,便以这壶酒表我心意,敬六哥一杯吧。”
      少年默然举杯,杯中的新酿绿蚁不甚清澈,倒映出一团浑浊的影子。
      尪娘又道:“六哥,你在宫里已待了二十三年。”少年点点头。“你……见过母亲么?”
      “我只知母亲孀居宫中,至于是哪处宫殿,我也不甚清楚。”
      尪娘闻言低头不语,少年皱眉道:“怎么了?”尪娘犹疑着,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少年惨然笑道:“你、我、三妹和母亲,此刻骨肉分离,已是最好的下场了。”
      尪娘小声地说:“六哥,你今次离开长安,真的不回来了?”
      少年摇头道:“当然,你我都很清楚,能在这客店中共饮一觥酒,已是意料之外的福缘了。”
      “为……为何?”尪娘有些迟疑地伸出手,颤颤巍巍地向少年伸去。
      少年摇了摇头,道:“皆因为……”
      尚不及近身,她的手腕突被少年抓住。尪娘愕然地看着他,少年另一手掌心已在迅雷之间紧紧贴上她的额头。二人双目对视,尪娘面露痛苦之色,她的身体倏然抽搐起来。少年沉声续道:
      “……尪娘,你的哥哥,二十三年前便已死了。”
      他的手轻轻松开,尪娘的身体伏倒在桌案上,昏昏沉沉地睡去,少年目光已黯,正欲起身离去,倏然瞧见尪娘袖口有一点寒芒,他伸手去拂衣料,竟从她方才伸手的袖中抽出一把羊角匕首,少年霎时间明白了。
      虽不知妹妹为何做这刺客举止,他心中仍觉沮丧不已。
      “偌大的长安城!万族来朝之都!容不下一个失败者的儿子……”
      他心烦意乱地坐着,索性拿过玛瑙觥自斟自饮。
      几杯浊酒下肚,少年猝然想起在楼下与老人的对话。
      “这客店里没有法阵,但……”
      “但若有同道中人埋伏着,你也勘察不出,是么……李老头,你别忘了,我是大唐最不怕死的人。”
      他心念一动,口中说了句“得罪”,又微微撩起尪娘的领口。
      不出所料,她的脖颈后面有一个樱桃大小的红斑。
      “我是大唐最不怕死的人,却有许多人怕我死了呢……”少年嘀咕了一声。
      羊角匕首出鞘,少年用匕尖轻触那红斑的中央,口中念念有词。尪娘的身子轻轻颤抖了一下,少年手上又减了几分力。不消多时,红斑已化为一汪血水,尪娘颈上现出一个小小的伤口。
      少年屏住呼吸,将细细的羊角匕刃探入两寸,挑出一只手掌长的百脚虫。那蛊虫死状可怖,少年却松了口气。
      “……可他们说得对,我啊,活着不如死了好。”
      少年语声减低,抓起酒觥,将剩下的灞桥柳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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