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陆押

1、楔子（一）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庚午。
　　白发衰容的老宦疾步走入偏殿，见一名灰袍老人在榻上坐着，闭着双眼，神情肃穆。
　　大行皇帝一生居薄行简，后宫上下皆遵其诏令。唯独这架紫檀卧榻动用了十三名工匠日夜不休地赶制，背上刻着他亲点的威凤远翔图——大行皇帝晚年移驾南山翠微宫休养，他常常抚着那只遨游云天的凤凰，或述说当年开国创业的艰难，或陷入沉思。
　　这架他生前最爱的卧榻，此时被一个陌生人端坐于上。得到授命的老宦却似熟视无睹，清了清嗓子，放下言简意赅的一句话。
　　“昨日夜半，驾崩了。”
　　老人似乎无动于衷，左手边的矮桌旁坐着一个神色冷漠的少年，桌上的砚台已近满溢，老宦看得皱起了眉头——若是给大行皇帝看到，不知哪个近侍要挨训斥了。那少年看着砚台摇了摇头，仿佛仍是不满意，又取出一小块松烟墨，悠哉地磨了起来。老宦一揖作别正欲离去，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又倏然收住步子，侧过脸。
　　“老奴侍奉神尧皇帝与大行皇帝四十多年，从未在宫中见过什么方士。”
　　老人闻言面色微变，继而迅速爬下卧榻，向着偏殿大门口郑重地作了一揖。老宦点点头，离开时轻缓地闭上了两扇大门。老人长舒了一口气，面色渐渐冰释，坐回榻上向着少年道：“陛下迟迟没有决定，我心中着急得很，本想请见太子陈明一切。原来陛下心中早有定断，无须我在太子面前赘言了。”
　　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语，少年又捏起一根开叉的毛笔，在纸上空比划着。
　　老人又道：“太子别宫的近侍告诉我，那位前两年便被下诏驱逐、却一直赖着不走的天竺异人，叫什么那罗…迩…娑婆，陛下服了他的‘七色奇药’后病情加重，以致药石无效，但太子好像不打算处置他……”
　　少年蓦然停下动作，拿着砚台蹒跚地走到塌前，不管不顾榻上还坐着人，恣意扬手一泼——老人下一刻已伫立在门口，没人看到他是如何在浓墨飞旋时倏地移动到少年身后——黏稠的墨汁覆住凤凰的身体和双翅，缓慢地向下流着，原本翱翔于苍穹的神鸟，此刻如被泥污所困，做着无声的哀鸣。
　　少年仰头大笑，笑声凄厉可怖。“当然了！宫中哪来的方士，那罗迩娑婆是天竺国王送给他的优伶，他是吃了神仙降下的甘露才会一命归西！看来这位明主也颇为仙人喜爱，早早地便被接去天上，和诸天神佛论那长生不老的大道去了！”咆哮过后，他连着咳嗽几声，眼神中仍充满了厌恶。
　　老人摇头道：“太子与诸大臣的确有这样的考虑，如若因此处死那罗迩娑婆，便等同坐实了陛下听信胡僧、服食丹药的传闻。陛下一生文治武功、克己纳谏，若为此事留下污名，恐怕……”
　　少年斜眼看着他。“怕什么？怕他从梓宫里爬出来，拿着记载他晚年昏聩的那卷书挨个敲太子重臣的脑袋？”
　　老人道：“陛下并不是气量狭小的人，不过这天竺僧人一事……唉，我跟随陛下三十年，眼见他垂暮之年终被加上这一笔！每每想起此事……”
　　少年没有再说话，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围栏，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老人忽然道：“你想招这只凤凰为法器？
　　少年猛地回头，一脸惊异。
　　老人失笑道：“为何事前不说，还演了一出斥责‘昏君’的戏，难道怕我拦着你么？”
　　“做戏？对这人，我心中愤恨难道有假？就当我故作姿态好了。”少年冷然道：“你为他尽忠尽力几十年，怎会纵容我毁了他的心爱之物。”
　　“逝者已矣，陛下若想继续享用，何不将这卧榻随同下葬，岂会在病入膏肓时命人将它搬出，放在偏殿……不错，墨中血确是一种占定法器的引子，你想知道自己的血混合御用的松烟墨，泼上去为何毫无动静么？”
　　少年撇嘴道：“不是我自吹自擂，我加了血的引子，从未有不好用的时候……”
　　“哈哈哈……好徒儿，我并不是否决你的修为，因为我拦不拦着根本无关紧要，你瞧——”老人低声念了两句，双手在空中轻柔地一拉，那紫檀卧榻竟似有灵一般向外移动数步。
　　少年绕到卧榻后面一看，围栏外面竟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他顿时叫嚷起来。
　　“阴险！我早该知道他钟爱的物件岂会容人染指，他居然在后面刻上咒文！有一威凤，憩翮朝阳。晨游紫雾，夕饮玄霜……”少年细细瞧去，面露嫌恶之色。“怪了！我们没少见他在书房挥毫，可围栏的字刻得歪七扭八，难道他病重得连刻刀都拿不稳了？”
　　老人又摇头道：“护卫之阵的咒文必须由秘术师亲自刻印，陛下不通秘术，怎么会是陛下所作？老实说，这字迹难看的很，多半是那罗迩娑婆照着书卷刻出来的。”
　　“那罗迩娑婆！又是这厮……”少年想起这位素未谋面的天竺僧人，不禁悻悻然道：“想求长生，还不如来找我们……现在他先一步呜呼了，当初极力要杀的人，倒在他昔日养病的行宫里，议论他生前所为……”
　　老人喟然道：“这便是定数吧！死生有命，诸行无常，是圣人耳听多少句万岁万寿都难以更改的。”
　　“我们二位，在他的寝殿里说出这种话，怕是真要将梓宫里那位气的爬起来。”少年瞧了他一眼，道：“往后你我仍要留在宫中？”
　　“王老宦方才那句话，应是陛下准许我们离开了。”
　　少年嗤笑道：“大摇大摆地从翠微门出去？”
　　老人闻言也面露难色，摊手道：“这……不若我起个阵法，送你从宫墙上头飞出去？”
　　少年还未答话，殿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紧接着一个略为沙哑的声音道：“李郎中还在么？”却是方才传话的近侍王伏胜去而复返。
　　老人忙上前开门，道：“中使还有何事？”
　　“大行皇帝遗命，还让老奴带一人来见李郎中，说此人可解李郎中彼时的困顿，老奴险些忘记！现在将他带来了。”
　　老人微微侧身，少年左手已蓄个了捆缚之印，举起给他看。老人点了点头，慢慢打开门。
　　“中使请进吧。”
　　少年紧盯着门口，见王伏胜之后进来一个高鼻紫髯的胡人，有些讶异。王伏胜站定之后，为二人引见。
　　“右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秘阁郎中，李淳风。”
　　“李郎中应对阿史那将军有所耳闻，将军乃突厥人士，自九年率部归唐，此后征高句丽、平龟兹等屡立军功……阿史那将军，奉大行皇帝口谕，仅可告诉将军李郎中为秦王府老臣，曾任秘阁郎中，现已辞官。李郎中为人忠诚可信，不论他有何需要，将军须得倾力相助。”王伏胜道：“口谕中只允许将军一人与李郎中相见，老奴先退下了。”
　　阿史那社尔皱眉道：“既然是天可汗的命令，本将定会遵照而行……不知李郎中有何困难？”
　　老人拱手道：“先谢过将军了！该请将军做什么，待老朽想一想……”他在殿内一边踱步一边喃喃自语，“右卫将军……突厥……突厥……”
　　老人猛然顿足，转身一指那少年，“老朽要请将军化解的，便是这位了！”
　　阿史那社尔亦转向少年，神情更加困惑。“他是……”
　　老人长叹一声，仰头道：“因为他是大行皇帝与那位突厥公主的儿子。”
　　“李老头！你……你在胡说什么！”少年闻言大惊失色，他手中法印随心神波动而生变，微有光芒从指间透出。
　　老人忙上前一步按住他的肩膀，掌心暗传法力，将那黄芒压了下去。“王中使方才没有言明，只因他的身份事关重大。陛下遣将军前来相助，老朽才可据实以告。”
　　阿史那社尔听得目瞪口呆。“天可汗……云山公主……”
　　老人道：“昔年大唐与突厥铁勒部的纠缠，老朽不及在此详述，只是王子的身份不便留在行宫，更不可再近长安。大行皇帝生前所愿，是让王子做回平民百姓、安稳度日即可，但此一心愿如在长安、在雍州，实难于登天。大唐与突厥余部连年交战皆胜，云山公主的故乡如今已在大唐治下。老朽思来想去，唯有请将军送王子赶赴西北，出玉门关！”
　　少年急欲开口，却发现方才老人的手收回时在他身上留了个法咒，他的嘴唇此刻如被针线缝在一起，动弹不得。
　　阿史那社尔思虑半晌，又问：“……太子不知此事？”
　　“大行皇帝虑及若将此事告知太子，必定牵涉到云山公主，为王子招来杀身之祸。”
　　阿史那社尔皱眉道：“太子素以仁孝宽厚著称。我适才面见太子，请求为天可汗殉葬，太子坚决不允，还劝了我一番，又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老人摆手道：“太子仁厚有爱之名我等敬重，可这长安城里城外，难保没有人自云山公主入关时便有所觊觎。王子在此多留一刻，危险便增多一分，还请将军相助。”
　　这次来回踱步和念叨的人换成了阿史那社尔，老人任由他思考着，不再说话，反向少年使了个眼色。少年听了半天心中十分愠恼，却不知老人这番谎话有何打算，一时无法出言。
　　过了半晌，阿史那社尔沉声道：“本将不瞒李郎中，出关有些困难，但本将有办法助王子先到两关附近……”
　　老人忙问：“那样也好，老朽可到河西再谋出路……将军但说无妨。”
　　“返回长安，随商队西出。”
　　老人眼睛一亮。“北辙南辕，将军所言极是！”
　　阿史那社尔拱手道：“请王子与李郎中在此稍候，我这便去联络一番，今日定将你们送出长安。”
　　待阿史那将军走后，老人松了口气，转而对少年道：“陛下竟连这些都考虑到了。”
　　少年冷笑道：“你怎么知道他的意思是让你北上？李老头，你这‘胡话’真是一套又一套的。可你有没有想过，倘使那位将军发现你所说的都是谎言……”
　　老人又一次摊开双手。“唉！老朽此刻也没有更顾全的法子，不如王子殿下你来提一个？”
　　少年顿时哑然，面上却仍有些不忿，过了片刻才道：“再说，那西北胡族便是易与之辈？他不怕我身上蛊咒未解，到时在沙漠里出了意外，殃及远在长安的皇子皇孙可不要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