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陆押

13、龙蛇（二）

　　李凤儿自矮桌边抬起头，拨弄了一下桌上的碳炉。座下竹席编得细密齐整，二人身上又罩了件黑色大氅，挡住背后袭来的寒气。
　　方才跨过大门时，自天顶猛然吊下两道黑影贴上了他的脸。李凤儿以为门后暗布陷阱，举手就要劈过去——听到铁杖老人开口才收住势头。那是两件绣着仙鹤的黑氅，做工精细不亚于贡物，但着实让人乘兴不起来，连老人都忍不住低头连声的“呸呸呸”。
　　天顶上敞开圆洞，一个甚为歉意的少年人声音向他们解释着。二人最终依言披上黑色大氅，脱下原来的鞋子，赤脚踏在光洁如洗的地面上。铁杖老人手中拿着一块木牌，那少年人似乎不能现身，用言语指引着坐席的位置。
　　“李老头，你以后再也见不到这双破草鞋了。”
　　向前没走几步，隆隆水声先钻入了耳朵，李凤儿拔足跑过廊道，一座雄伟开阔的大厅出现在他面前——所谓“偏殿”，原来是凿空山腹、以土石为天顶墙壁的“山中宫殿”。李凤儿喘着粗气，回首寻找水声的来源，却在意想不到的景象前顿住脚步。
　　一道飞瀑悬天而下，崩泻轰鸣着落入青色深池中。
　　李凤儿看得入神，背后忽有人撞了上来，他倒退几步，那人低声致歉便匆匆走开。旁人的惊呼声中，十丈白练顶端倏然跃出一条金色鲤鱼！
　　铁杖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老头，武德八年……你们也有这么一道奇观？”
　　老人摇首道：“武德八年，大约也在这个方位！就在水池中央——匍匐着一只长角白鹿，背后是昏暗无光的树林……天君说，令仙鹿避让者，可入密林中一探究竟。”
　　李凤儿嗤笑道：“装神弄鬼……有人做到了？”
　　“有人以为白鹿终究是畜生，狂言几句上前挑战……呵呵，那次大会便多了几位一日游的朋友。我与故友观察数日，武力强攻、美食引诱居然都行不通。整整七日间，白鹿始终把守着密林入口，我们倒像跋涉千里的探险者，大门都没闯过便要打道回府了。故友笑说，幸好斗法大会是为切磋交流、不是为了争夺名次，否则头筹必归于这位‘鹿王’！”
　　“你的朋友？”
　　铁杖老人愣了片刻。
　　“唉，武德八年后我们再没有见过，他不曾入朝为官，早已故去了吧……”
　　李凤儿转过身，见老人已在几十步外找到了他们的席位。周围还有成百上千张这样的几案坐席，和同样披着黑色大氅的人。极目望去，座下黑衣千人，壁上火炬万点。猴面人说不通秘术者无法进入偏殿，那么能在殿中安坐的诸位……他亟不可待地想看同行们露一手本事了。
　　邻座秘术师面向墙壁而坐，抬头远望，手中连打了几个响指。李凤儿莫名其妙地瞧了瞧他，也举手打了个响指，什么都没发生。秘术师侧过身，用蹩脚的洛下正音道：“用气……丹田……甩……”
　　李凤儿略一思忖，从指尖再拂一股气力——“啪！”这个响指比方才更加清亮，指节当然痛不可支。他捏着手指暗暗抱怨，那秘术师却道：“再……再来！”
　　李凤儿勉强抖抖手指，打了几下，痛楚间看到壁上几十根火炬都随着他的节奏颤动起来，心中十分讶异。他猜自己现在的神情一定很狰狞。秘术师犹疑地喝了声彩。见李凤儿点头，他才对自己的用词充满信心。“不错！彩！”
　　“多谢。”
　　“我……”秘术师将黑氅的兜帽后移少许，露出一张高鼻深目的胡族面孔，他伸手指指自己。“……来自，大秦。”
　　大秦……？
　　细忖片刻，李凤儿认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
　　他反手去抓铁杖老人的袍角。“李老头，我……”空手抓了半天，李凤儿不耐烦地回头，见老人已站起身来，正与另一个秘术师相对而立。那人身体微微屈着，双手都藏在黑氅下，李凤儿瞥见他的兜帽下沿露出几点斑白。
　　心中估摸着老人没空搭理自己，李凤儿取下炭炉上的陶壶，他以为壶中温的是酒，结果倒出一碗混着姜片八角的糊汤。胡族秘术师又凑上来。“在我们家乡……叫……”他指着瓷碗想了半天，宣告放弃。“你们叫作……茶。”
　　李凤儿轻饮了一口，香料辛辣，茶汤清苦，但身体愈觉温热舒适。那胡族秘术师也拿碗过来接，茶汤才入口，他便“嗷”地一声端着碗跑了。李凤儿决定先假装没遇见过这位西域怪客，他把视线挪回铁杖老人身上。
　　末了，还是老人先一拂衣袖，向对方拱手。他的“请问”还没出口，却被那人抢先道：“……李兄？”
　　铁杖老人闻言一怔，那人伸手摘下兜帽，也是一位灰发暮年的老者，神色喜不自胜。老人眯起眼晴辨认半晌，突然叫道：“袁师兄！”
　　这声高喊旁人听来寻常，却让李凤儿立时喷了一桌子茶。从没听铁杖老人提过自己的师承，眼下不知哪里冒出个师兄。前几年在突厥，两人曾假模假式地给老人操办了一回“百年大寿”，这人既是他的“师兄”，年纪恐怕……这什么敬鬼拜神——不不不，修仙求道的门派？！
　　“淳风，不知你这些年遭遇了什么，但看你的模样不像遁世归隐，显然在俗世中奔走多年，却能突破寿数限制……”
　　铁杖老人惭愧道：“正是！”
　　“当年一别，你到太原投入秦王麾下，我在南坨山多听了师父几年教导才下山游历，后来真寻到一处神仙洞府！离开时老人家叫我抛弃俗世姓名，我便化名为‘元道人’，‘元德于心’的元……哎，认识咱们的人越来越少，改不改倒不是最紧要的！”那人喟然道：“大局初定、李氏入主长安时，你我还曾通过书信，为何武德九年之后……”
　　“因为他。”
　　铁杖老人使了个眼色，元道人向他身后望去，那胡族秘术师刚刚跑了回来，手里提着另一个陶壶，拉着李凤儿要他一同“品茶”。
　　“方才我见这位小友与你同道，正想问呢。”
　　“在名义上他是我的徒弟，袁师兄，这孩子与你而言也是故人之子。我承人之诺，不能将其中恩怨利害详说于你。但我只要说出那位故人，你就会明白，为何武德九年后我们断了联系，为何我必须与此子同行……”
　　元道人愈发好奇，铁杖老人手中掐了个法诀，低声道：“……他是郑师姐的儿子。”

　　这壶新茶里没有香料，却煮了酥酪和果肉，李凤儿尝了两口啧啧称奇。一旁的对话仍时不时地飘进他耳中。
　　“……我那徒儿家乡在汴州附近。前些年河南府受灾，她家中贫苦，几乎到了卖儿卖女的地步，被我机缘巧合见到，心中不忍……后来见她在秘术上颇有天赋，便收为徒弟了。”
　　“怎么不见人呐？”
　　元道人笑道：“天君遣使说有事相求，小徒恰好帮的上忙，便随那使者去了……”
　　故友重逢自是一番唏嘘，李凤儿在旁听了半天，觉得再去插话也太不识趣了，他只得四处眺望，盼着有些趣味的事情发生。
　　瀑布正对面的玄石高台上，两座头顶火盆的蟠龙石柱分立左右，高台中央坐着一个身穿厚重黑袍的人，脸上带着尖角獠牙的面具。李凤儿向胡族秘术师悄声道：“上面那位戴的是什么恶鬼面具，我从未见过……难道它就是天君？”
　　秘术师神情沉重地回答他：“没有人见过‘天君’。”他指了指自己。“‘天君’或是一人……”他的手伸向人群画了个圈。“……或是众人。”
　　“这话是从你们国家的书里抄下来的吧？”
　　秘术师吃惊地道：“你……你读过我们大秦人的圣书？！”
　　“不，我可没读过什么圣书，但我见过的秦人都爱卖弄家乡话。”
　　“好吧，字是圣书里的字，话我是从这里听到的……附近的人以为我听不懂，什么话都敢说……”秘术师正色道，语声中又有点窃喜，李凤儿却听得笑不出来。
　　“找个由头把同行聚在一网打尽，传奇故事里很常见嘛……”
　　李凤儿嘴里嘀咕，视线再次回到高台上，他隐约觉得鬼面人的身体极为缓慢地起伏着，但当他盯在鬼面人身上时，对方却像被他的目光定住似的一动不动。以为自己眼花，李凤儿微微侧脸去看别处，须臾刚过便猛地转回来。
　　余光里瞥见鬼面人的抖动，来去数次，李凤儿觉得自己像个把玩上瘾的傀儡艺人，而那鬼面人如同一个天生神智又得佯装无心的傀儡，被它的主人故意困于股掌之中。正嗤笑间，他忽然感到一股森森寒劲——
　　鬼面人的脸扭转过来，正注视着他。
　　“中计了！”
　　李凤儿此时看清了，那恶鬼的眼睛是两个幽邃黑洞。面具上之恶鬼狰狞可怖，他感觉面具下之人对他的怒气更胜恶鬼。
　　心下略为得意，再盯住那鬼面人时它的脸已转回去了，其后鬼面人的身体时有颤动，但双目——如果它生了眼睛——始终注视着前方。李凤儿顺着那面具之眼的视线，回头望向瀑布，又转过来看着鬼面人。来去几次，他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
　　它在等鱼跃龙门。
　　终于，又一尾金鲤自瀑布顶端昂然跃起，这一轮的体型尤为巨大，趁不少人的注意力都被引走时——鬼面人迅捷地伸开双臂，扭了下身子。秘术师们喝彩的喝彩、闲谈的闲谈，而鬼面人又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样子，竟似不知这举动会被他看在眼里。
　　“哎，你说，不如我去向这位天君或鬼差大人讨教讨教……”
　　李凤儿心里顿觉好笑，回首想问问那胡族秘术师，没想到邻座席位已空，他又不知跑去了哪里……真是个姓名和行踪都成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