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陆押

12、龙蛇（一）

　　李凤儿醒来时正四仰八叉地躺着，摸了摸身下两层柔软的裘皮和冰冷的石台，他心中哀叹——终究被人抬到了砧板上，只是屠夫不知哪来的善心，鱼肉上了砧板还给垫两层皮毛。
　　“醒了？”
　　李凤儿侧过脑袋，看到铁杖老人坐在一张圆石桌旁，正在自斟自饮——手中举的还是金雀客栈的酒壶，天知道他如何在那使者的眼皮底下把酒壶藏入了袖中。他们此刻身处一间四四方方的石室，除了木制纸屏的门窗，桌椅床榻，高矮柜橱，居然都是石材所造，单单他躺着的这座石床就重逾千斤。
　　不待他回答，老人又问：“做梦了？”
　　李凤儿的脸色立时十分难看，他憋了半天才道：“……你也是？”
　　铁杖老人颔首道：“梦见一些故去的人和事……”
　　“李老头，你以为这是什么？”李凤儿想起方才那虚幻与真实间难以分辨的情景，便问道。
　　不想老人又把问题抛了回来。“你以为呢？”
　　李凤儿没怎么思索便冲口而出：“是幻术！”
　　老人叹气道：“凤儿，切莫因你自己不擅幻术，便以为所见一切误人心神的东西都是幻象……”
　　少年不大高兴地嘟囔着。“对，我的幻术是不怎么样，我从前也不愿意学。可我后来发现，天下勤修与精通幻术的人不知凡几……若是依旧不思进取，这条小命哪天折在路边乞丐手里……我可不是在说笑话。”
　　“凤儿，你有这份心思再好不过，斗法大会于你正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前来入坛参会的人，不仅有秘术师，到时你见了就会明白……秘术师若决定在斗法大会上展示什么术法，都会毫无保留地示与众人。他们不怕实力被人看破，也不怕辛苦所得为人窃取，因为他们日后的收获将远远超过几个拾人牙慧之徒……”老人倒了一小杯酒，伸手递来。“至少在八十年前，我所看到的是这样。”
　　李凤儿翻身下床，接过酒杯轻轻一嗅，不禁赞道：“酒熏中隐有花木之香，我以前从未见过如此酿法，好酒！待咱们回到洛阳，便罚你再买上三大白。”他在石室内踱了几圈，这间屋子的门紧紧闭着，他一手指向门外，低声道：“这外面……有什么？”
　　老人思忖片刻，浅笑着答道：“万物。”
　　二人正说话间，忽见窗纸上现出一人的身影。李凤儿瞧那人发间饰物也映在纸上，像是做工精致的珠玉步摇，想必是名女子。只轻轻叩了两声门板，那人便盈盈离去。李凤儿心中奇怪，他还未想好用个什么防护的咒法，老人已双手举起铁杖，在门前比划了三道。“去瞧瞧吧。”
　　李凤儿点点头，一手扣住窗棂，缓慢地拉开——他上下左右东西南北地瞧了一圈，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已到嘴边的“来者何人”硬是又咽下去了。
　　只有地上放着一架双层食盒，外层木料与房里所有器具的表面一样打磨光滑。
　　“想的倒是周到。”李凤儿又嘟囔了一句，将食盒拎到圆桌上。
　　铁杖老人揭开盖子，李凤儿看着他从盒中端出四碟荤素菜式、两碗面汤和一笼烤饼——没了。李凤儿暗忖这位天君确实矜持，若换成自己，没准会往食盒里丢个法术再塞它一整套烧尾宴席。
　　老人又翻出夹层里的餐具，见李凤儿还在对着那四碟菜左瞧右瞧。
　　“哇，没有牛肉……”他接过竹筷，拨弄了几下，失望地道：“我本以为天君的地盘便是方外之地，不受大唐皇帝管辖，会给我们开开荤呢。”
　　老人已动了筷子。“在漠北几十年，你还没吃够牛羊肉？沙州又是东西贸易必经之地，香料辗转到了内地价钱不知要翻上几番。咱们这些年吃的胡椒，换作在长安，以老夫的俸禄再给秦王干八十年才买得起！”
　　“哎，塞外‘蒲萄酒白雕腊红’确是一绝，可是怎么能和中原万般美食相比呢，同样的食材，若是做成精致的江南小菜……”李凤儿越说越是兴奋，然而一句未完，他的脸色忽又暗了下来。“……算了，我根本没去过江南。横竖都是那人吃什么，我们跟着吃什么罢了。”
　　老人摊手道：“我一句都没提秦王，只是依着武德八年那次和你说说而已。”
　　“武德八年！又是武德八年……‘天君’若是你当年的那位天君，活到现在舌头早就不好使了吧……”李凤儿将信将疑地夹了些韭叶入口，过了一会儿，他含糊不清地叫道：
　　“哇，手艺比太极宫里的厨子好了一大截……”
　　一刻钟后，李凤儿将空空的碗碟收入盒中。他将那食盒又放回门外，然后闭上房门，满怀期待地蹲下了。
　　老人将壶中剩余的美酒倒入小杯，哼着《胡儿曲》一饮而尽。他站起身，用手重重拍了一下李凤儿的后脑勺。
　　“干什么呐！”
　　李凤儿捂着脑袋，还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想看看那位姑娘……或者别的东西，还会不会回来。”
　　老人无奈地道：“来了这里，还在这种小事上纠结什么！”
　　“喂，让我再等等……”
　　正争执间，老人忽见少年背后闪过一人形影，忙出声示警。
　　李凤儿扭过头，刚好瞧见一个披发赤脚的人转进房前这条走廊，这位仁兄浑身上下仅穿着白色亵衣，甫一走近便带来了股奇异的气味，二人不约而同地捏紧了鼻子……唤他他也不答应，那人踉踉跄跄地走过来，拿起食盒一声不吭地走了。他的脸□□枯蓬乱的发丝挡住，恍惚间，李凤儿甚至以为自己又看到了沙州那个异国流浪汉。
　　待那人消失了好一会儿，李凤儿才放下手，使劲呼吸了几口。“李老头，都依你，咱们……咱们快从这出去。”他的每一句话都在自己鼻腔里回响着。
　　再次踏出房门后李凤儿左瞧右看，单单这条长廊里便有六扇一模一样的大门，他猜测即是六个可供来客歇息的石室，二人所居这间正在三间中央。李凤儿来回跑了几步，确定若以对面石室为北，则走廊东西两侧转弯处皆向南面，不知会通往哪里。老人突然犹豫起是否该和对面邻居打个招呼，李凤儿硬是拉着老人的衣角，让他赶紧打消这个主意……
　　二人商量顷刻，还是决定向着那邋遢汉来时的方向走去。两旁石壁上隔一段便挂着指向的木牌，除此之外并无其他饰物，李凤儿定目去看那石壁之中，隐约可见有暗光流动。
　　他们转过几条短廊，便瞧见猴面人在路边垂首等候，铁杖老人抚掌笑道：“使者朋友，又在这里见到了！”
　　猴面人拱手道：“李郎中，在下奉天君之命在此等候。二位若有兴趣，可由在下先引领到偏厅一观。”听声音，果然是来金雀客栈的那位。
　　铁杖老人道：“哦？斗法大会已经开始了？”
　　猴面人道：“不，天君所邀宾客中还有许多人未到，今明两日仍是息鼓日。李郎中可在此地随意游逛，或结交新朋旧友，天君与我等俱不会干涉。”
　　“老朽明白，此处不该看的地方你们自有秘术禁制，如是这般便让来客轻松不少。请代老朽向天君致意了。”
　　猴面人垂首道：“李郎中仍记着武德八年的那次大会。”
　　铁杖老人笑道：“老朽在弱冠之年得以见识如此盛会，当然对许多事物记忆犹新！请带路吧。”
　　猴面人带着他们穿梭于大同小异的长廊间，李凤儿初见一路上并没有岔口，略有些怀疑猴面人有何带路的必要，他忍不住再把目光转向那可疑的石壁。行走中凝神紧盯片刻，他惊异地看到壁中浮光正在缓慢地凝聚——从足尖开始，渐渐凝成下肢，躯体，面庞……
　　那双眼无神的壁中女子，忽然向他伸出了手。李凤儿心中震惊不已，身子不由自主地便要转向，老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拖着他继续向前走。
　　“别看墙壁，跟着那位使者。”
　　老人没有出声，话语是通过二人结印传过来的。
　　过了许久，猴面人终于在一扇厚重的黑色大门前停下脚步。
　　“门后便是邙冢偏殿，李郎中早已看出在下不是修行中人，凡人若不经天君布置无法进入偏殿，在下便无法陪同了。”猴面人向旁退了一步，对铁杖老人说：“李郎中若想回房歇息，按来时道路返回即可。那条路只是做了些防备之术，我等方才已确认李郎中的身份，今起十日，邙冢各处通道李郎中与高徒皆可畅行。”
　　铁杖老人奇道：“邙冢？是这里的名字？”
　　猴面人略一迟疑，惭愧地笑道：“开坛之地，现下可以告与李郎中了……不错，正是邙冢。”他转而对着垂香木门扬声道：“嘉宾已至，请腾蛇乘雾！”
　　李凤儿勉力抬头，啼笑皆非地发现这扇门却是用垂香木所做，但门前却未嗅到任何香气。想起垂香椁中做的怪梦，又想到那令人炫目的石壁，他现在着实好奇天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是什么。
　　隐约觉得，自己已进入了从未见识过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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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这几天因为工作上的事断断续续地坑着…没有存稿，日更真是个力气活。
下一章，“门外有什么？”
门外有小姐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