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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往世 夜隐 ...

  •   已经记不清是在那间冰冷的暗室中的第几天。
      我似乎已经可以习惯那样的黑暗而避开那些危险的机弩与刺尖,在那方暗室里自由的走动。
      她就在暗室的那头,那个被刺尖贯穿的右腿依然行动不便。她就长久的坐在我的对面,却不肯轻易的让我近身。她说,她长得很丑,怕吓了我。
      不止一次,我在那样的昏暗中仔细的端详她。披散的头发垂落在眼前,遮掩了她的脸,只能隐隐的从飘散的发丝间偶尔看见她的眼睛,在那样的昏暗中,如同星辰的光翼。只是一身宽大的墨色长衫,使她在那样的黑暗中,没入暗夜。
      她说自己叫夜隐。
      夜隐告诉我,每天从上面送饭的人是爹,所以送的都是我喜欢的食物,还有每天一块的桂花糕。夜隐还告诉我,她在这个暗室住了十三年,从出生到现在。所以她知道一切关于这个暗室的秘密……比如,这间暗室的主人是前任的御花司现任御花司的岳父兰泊……比如,整个御花司家族的最大秘密,晚香玉的栽培……还比如,外公把她关在这里,交给爹,爹继续关着她,直至上个月。
      她淡淡地说着,不露悲喜,像是在叙述一个别人的故事。包括那些听起来都令人侧目的长久不为人所知的秘密。
      “知道这间暗室在哪里吗?”夜隐微微的抬头看了我,我在黑暗中摇了摇头,“它在庭中的晚香玉之下。所以每天我都可以听见你的说话和笑声……你的过往真是无忧无虑啊……”那样的声音有一瞬的起伏,继而平静。
      “……你很喜欢晚香玉是吧?你知道它是怎么培植出来的?……呵呵,告诉你,那是嗜血的花!……你不必如此惊讶,上面的那一庭院的晚香玉已经喝我的血喝了十三年了,从你看见的第一株晚香玉,就是浸染着我的血的!……那些都是暗紫的妖异,嗜血之后便美丽异常……”
      我听着这样淡淡地话语,想到夜隐身上满身的伤痕……那都是一刀刀割破血脉放血的结果吗?那年年季季盛放的晚香玉,是这样的绽开的吗?
      夜隐并不理会我滑落于眼眶的那行泪水,“……每个月圆之夜,那些妖异就会开始驿动,那方土就镇不住它们了……它们就在土下暗暗浮动,就像蛰伏将出的怨灵,”夜隐的声音像是从地狱中传出的诅咒,语意中有着那样怨毒,像背后无端生出的寒意,让我心头一颤。“……只有我被困在那些妖异中,呵呵,它们都等着饮我的血……然后,你爹,那位儒雅温文的御花司杜若就会挥剑割开我的血脉,任它们肆意纵欢……没有人会理会我的哭喊,从那时我就再没有一滴泪!……不然你觉得对着那月光映着寒光的剑哭泣会有用吗,没有用!……没有用!”夜隐似乎有些失控,在狭小局促的室中不住的来回走动着,用手不断的撕扯着那廉垂下的长发。
      我在黑暗中抱住了她,像是怀抱着这人世唯一的亲人。我像母亲一样,轻轻的用手梳理她的头发,我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不再颤抖,嘴里却还再喃喃着那样的疯狂与偏执。
      “不要死在这里,要出去……寒草,我告诉你……我们不会死在这里,我会带你出去的。一定会出去……要出去,要活着出去……活着出去……”夜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低到我没有听清她最后的呓语――
      “要从那里出去,寒草,……”

      饭还是一餐餐的从天顶的吊篮送下,一双筷子,一碗饭,一片桂花糕。
      甚至碗筷还是我在“上面”惯用的,桂花糕还是街口我最爱吃的那种,那个送饭的人却已不是我最敬慕的父亲,对夜隐,那不啻为人间魔魇。
      “寒草,你是不是特别的喜欢玉色?”
      “你怎么知道?……对啊,娘说我穿玉色特别好看。……你穿玉色也一定会很好看的。”
      “那……我出去后穿你的玉色长裙你会愿意吗?”
      “好,娘的手可巧了,她缝的比东市的裁缝还好看,她一定会给你缝一件比我还好看的,娘一定会很喜欢你的,像喜欢我这样喜欢你……你也可以像我一样叫她娘。”
      “那,娘……你娘她,她是怎么样的人?”夜隐的声音在提及娘时,竟有一丝温度。
      “娘啊,她是这世间最美的人,娘的笑容很美很美,娘的手温温软软的,娘的头发又黑又长,娘的……”
      “你长的像你娘吗?”夜隐突然问道。
      “像,爹说很像……特别是笑容。”我慢慢说起。
      我的爹……那个让我一夜之间失去人世的人,我此刻言及却还是难以忘却……或许,是提到爹,夜隐竟在那一瞬淹没了所有的声音。
      那些天的夜隐说了好多话。
      多到有些不像往日的她,她问起我的房间里有些什么从东市买来的玩意,她问起我在春天放纸鸢的高坡上有哪些花草,她问起娘喜欢吃的吴江蟹什么时候上市,她甚至问起爹在归朝的时候喜欢在厅堂里喝的白菊在哪里买。
      我一样样的说着,带着那些骄傲向夜隐描述我的童年,我的人间。
      我总觉得夜隐的声音怪怪的……有着些许残忍的意味……
      “寒草,我要是有一天丢下你……你会不会怪我?”
      “……嗯,你不会的。”
      “你会不会愿意把你的一切都给我,不止是玉色的长裙……是一切,包括你的娘,你的整个人间?”
      “我喜欢你啊,夜隐你喜欢的我都给你……不过娘不行,娘没有我会伤心的,不过她也可以当你的娘啊……是我们的娘。”
      “真的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今天的桂花糕好甜啊……好想睡……”
      “寒草……寒草……”
      “……”
      “因为这里面有迷矢啊,所以又甜又想睡……你很快就会睡着的,你不能出声就好好睡吧……寒草,你真的要把你的一切给我,我又怎么会拒绝呢……你从小到大得到的太多了,寒草。你霸占了我的那一分,你就没有想过我吗?……我怎么办?……所以现在不是我强你的而是我拿回自己早该得的那分……玉色长裙是我的……娘是我的……杜家小姐是我的……你说是不是……寒草。
      你不是很想我的吗?……那就把一切给我吧。我不叫夜隐……我叫斜月……姐姐。”

      那一夜,人间元夕,混杂着迷矢的腥甜。
      有如一梦方破,我依然躺在那个开满晚香玉的房间。母亲依然在我的身边,轻轻的抚着我的脸……喃喃的说:“别怕……斜月,有娘在……娘不会让你死的……他死了,可是流了好多血……好多血,到处都是红的……红的……啊!斜月……你的脸上怎么都是红的……都是红的……我的手上有好多红的,身上也是……红的!红红的!……”
      娘满手鲜血的跌坐在我的床前对我反复喊着孪生妹妹的名字……斜月……斜月。
      庭院中,百年的倾国疯狂的绽放。
      一柄长剑横卧在那重重叠叠晚香玉之中,寒光毕现,鲜血淋漓。
      夜隐,不……斜月不知所终。
      从此,娘便疯了。
      没有人知道那夜她看到了什么,做过些什么。
      只是,穿了一身墨色长袍的我,从此就成了她眼中的斜月。她那个被禁锢折磨了十四
      年复得的女儿……可是,她的寒草,却只字未提……似乎从未来过这世间。
      爹,横卧在倾国的异紫中,顺眉浅笑,安详如睡。左胸的剑伤,穿心而过。
      从此,晚香玉的传说流转市坊。
      世人皆言御花司杜若为了培植出倾国,竟然拿自己的唯一的女儿去祭司花仙,而御花司的妻子,前任御花司的女儿,看到了那手起剑落的一幕,悲愤中杀了丈夫,但从此失了心,疯掉了,不知所终。但据说是回到了江南苏州。
      于是,这样的传说还是会从人们偶然的喟叹中流转不灭,从长安到江南,阴魂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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