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应劫火

15、【切光】逢心鬼（上）

　　巡视领地，是所有统治者的日常任务之一。鬼切回了大江山，万事万物归于原位，莫名其妙自己就成了山大王一员。没有小喽啰扯着嗓子开道，巡山任务也不马虎——鬼王是真把这个当作分内之事。
　　人心有多叵测，他已经见识过了。某种程度而言大妖倒是好看透得很，从先与他你死我亡敌对，如今与他称兄道弟交好，都是一念之间。
　　酒吞童子如何复生，是否恢复记忆，茨木童子在其中扮演了何种角色，鬼切一概不知。他把自己关于一处，清心静气想反省，想复仇，如此过了两年半载，也相安无事。

　　一日他们照常巡逻，在山脚下遇见个独自玩耍的孩子。看着年幼，毫不怯场，见了这形态各异的三人也没哭叫着跑开，反而眨巴眨巴眼睛，在原地等着他们走过来。
　　酒吞童子见娃娃长得伶俐可爱，稍稍敛了慑人的妖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娃娃本来趴在大石头上折纸，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头摇得像拨浪鼓：“爹爹讲过，不可说，不可说。”
　　“倒还有想法。”人间育子的规矩略知一二，鬼王不觉冒犯，反倒兴趣更浓厚，“名字不能说，那年纪呢？”
　　年纪？爹爹还真没说过这个。小童咬着手指犹豫片刻，还是宽容地告诉他们：“两岁半。”
　　鬼切原本在琢磨自个的事儿，对这个时间段实在敏感，不免也抬眼看过去。
　　“这么点儿大，讲话倒是顺溜。”酒吞侧头和茨木说笑，“长得白白嫩嫩，不知尝起来口感如何？”
　　茨木童子应道：“吾友若是好奇，捉来烹了便是。不过区区一介人类之躯，这荒山野岭，谁家丢了个孩子也不会太在意。”
　　观察良久、一直默不作声的鬼切忽然开口阻止：“这样……不妥。”
　　“怎么，还记着源氏的教诲？”鬼王这话并非讥讽，语重心长地教育，“你是妖怪，吃人是本分，可别颠倒了才是。”

　　鬼切不善言辞，从很久以前就是。他讲不出究竟何处不妥，反驳不来，只能在旁观望，伺机而动。
　　“口感可不好。”娃娃煞有介事摆摆手，“爹爹说，我家人骨头硬，硌牙。”
　　“这个性，怎么有些叫人似曾相识的讨厌。”直觉固然敏锐，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酒吞皱皱眉，抓小鸡似的轻飘飘把他拎起来，不由分说塞到鬼切怀里，“来，带回去玩玩。”
　　小小软软还带着奶香的身体如一道符咒定住了鬼切，他就着那个猝不及防的姿势僵在原地，娃娃睁着眼睛见这人被定住似的，干脆自己扭了扭，搂上鬼切的脖子，在大妖的怀里寻找个舒坦的姿势。
　　酒吞和茨木也不管他们了，说说笑笑向下一块领地出发。一大一小被留在原地，面面相觑。
　　……果然妖和人类一样，不可信。鬼切不知道，此时此刻直冲天灵盖的情绪就叫做愤慨。
　　大江山友谊再度命悬一线。

　　*
　　最后也没带回去。
　　往众妖聚集地领个来路不明的人类，怎么看也不是好主意：并非出于娃娃安全的担忧，而是生怕人类又有什么诡计。鬼切的谨慎已经渗进骨子里，哪怕他不肯承认那是来自源氏的影响。他就这么乖乖当保姆，陪着孩子玩，一直到天色暗沉，山下升起炊烟，稀疏的人家点起灯火。
　　酒吞童子说小孩儿有些似曾相识，他也一样，没来由地觉得熟悉——是一种理智上劝自己要远远逃开、潜意识又要命地被吸引的矛盾感。矛盾的源头清晰，他摸摸眼睛，似乎还有残留的疼痛，即便他深知那疼痛只是一种幻觉——他已经离开两年半，源赖光早就不能再控制他。
　　他望着面前还没有自己腰高的娃娃，忽然有些想不起源赖光的模样。
　　话又说回来，一个两岁半的孩子罢了，能有什么威胁呢？

　　即便是桎梏在源家的时日，鬼切也没见过这么小、仿佛轻轻一握就能捏死的孩子。顶多是那个隔三差五跑来玩的源博雅，闹腾的、精力无限的小少年。
　　想起过去，跟着来的总是阴霾。鬼切把它们抛之脑后，蹲下来，下巴垫在膝盖上不作声地看。
　　小孩儿又开始折纸，手法和花样都有些眼熟，但鬼切没想起来联系，或者说，下意识抑制自己在往那边想去。
　　娃娃瞧着自己这般乖戾鬼面居然一点儿也不怕，三两下把纸折出鹤的模样，递过来。
　　鬼切小心藏起尖利的鬼爪，掀动纸鹤的翅膀，轻盈得随时要起飞，随口问道：“你一人出门，都这个时辰了，你娘不担心？”
　　“没有娘。”小娃娃自来熟地趴上他的膝盖，盯着自己的作品，又抬头瞅瞅他，认真答，“只有爹爹。”

　　人间的类似情况还是略知一二的。鬼切想了想，安慰他：“我没有爹，也没有娘。”
　　“那你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
　　“刚才那两个，”娃娃找不出形容词，用手大大地比划，“是你的什么？”
　　“同类。也是朋友吧……大概是。”
　　娃娃年纪小，只知道一种感情：“你没有爱的人？”
　　这样的问题对于妖怪来说实在太直白，鬼切一噎，声音沉下去：“没有。”
　　小童给了他一个堪称同情的眼神。
　　爱的人，怎么会有呢。
　　以前也许有，还来不及攒够胆量确认那是不是爱，变故接踵而至，彻彻底底翻了天。
　　以后……再也不会了。

　　*
　　源赖光换了灯芯，坐回案边。书还没翻上几页，有人敲门。
　　“进来。”
　　来人拉开纸门：“少主，小殿下回来了。”
　　“人呢？”
　　“说是嚷嚷饿，乳娘抱去吃点心，马上过来。”小烏绞尽脑汁辩解，“小殿下玩到这么晚，也该累了。”
　　源赖光不在乎这些礼节：“有没有说今天去了什么地方？”
　　“并未。”
　　他放下书卷，眯起眼睛：“三岁，也该是有自己秘密的时候了。”
　　小烏揣摩不清主人的心思，只能胡乱猜测：“少主，下回小殿下再出门玩耍，可要属下派人跟着？”
　　“不用。”
　　虽然年纪小，好歹也有一半是妖怪，哪有反过来怕人类的道理——倒是等他再长大些，得教他别伤着人才是。

　　得了回应，小烏不再说话，守着门边。源赖光看了一眼有些熟悉的身影，想起什么，又移开视线。
　　仿刀也好，双生也罢，明明始刀没什么差别，注入灵力的方式也无异，可就是总是差点什么。小烏和蜘蛛切对他同样忠心耿耿，丝毫不输当年的鬼切，究竟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出。
　　或者太多不一样，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他区区人类，短短一生，还能再为哪把刀、哪只妖诞下子嗣？那是源赖光自己也不可能料到的怪事，娃娃快三岁，他见了他，还是觉得荒诞。
　　刚刚想到这儿，叽叽喳喳的小东西就来了。小孩在外面晃悠一天，收了一天的妖气，这回撒欢似的全放开了，连小烏都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源赖光身为人类，本该感到压迫和不适，但这孩子是他身上剜下的血肉，给予这妖气的另一个与他水乳相融过，都是属于他的一部分，怎么也不可能抗拒——大千世界，竟也有他源赖光抗拒不了的东西。
　　小男孩自然是不知大人心里什么在打架，欢欢喜喜往他膝上一坐：“爹爹！今天我呀……”

　　玩闹太久，的确累了。娃娃没说多一会儿，困意上来，口齿不清，窝在源赖光怀里睡着了。
　　蜘蛛切从侧门过来，他陪伴主人比小烏更久，胆子也大些：“您不打算给小殿下一个名分？”他的本体与鬼切是双生打造，但灌注灵力后的两人从来水火不容，“即便是……那也是您的孩子。”还是唯一的。
　　源赖光脱下外衣盖在孩子身上，摇摇头：“再长大些，就送出去。”
　　小娃娃的存在，在源家尚且是个秘密。他未婚娶，身边也没几个独身女眷，如此来历不明的孩子，谁会承认？
　　更何况，这看着天真无邪的孩子还是半人半妖——源家世世代代剿匪，怎能留下仇敌的骨肉？将来身份被知晓，他身为大家长，根本没有立场护着孩子。
　　与其有一天娃娃丧了性命，或者反过来与家族为敌，不如早些送走，给户胆子大嘴巴严的普通人家，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当个普通人。
　　说来狠心，但同整个源氏相比，他爱不爱这个孩子，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他这么小，您当真舍得？”
　　“我舍不舍得，不重要。”
　　“以您如今的地位，就算是说出去……”
　　“说？说什么？我与我的刀耽于情事已是不耻，还造出个小孽种？”源赖光嗤笑，“讲出去，莫不是主动给别人献上把柄。”
　　虽然骂着孽种，但他抚摸孩子的力道轻柔，眼神温和。
　　“可——”
　　“好了，我今天不想谈这个。”源赖光打断蜘蛛切的话，昏黄烛光蒙上一层倦色，“带他下去休息吧。”
　　“是。”
　　小烏瞥了眼欲言又止忿忿捏住拳头的同伴，抱起酣睡的孩子，悄无声息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