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饮一杯无[敏若]》豆八

5、启程在即

　　清晨时分，东君垂意，金线万千。

　　晨风和煦，捏了时节的染料，把树叶果实一点点地刷成黄色。今日阳光格外好，照得早起的人们脸颊生暖。可刚放松警惕想少披件衣服，又有秋风几丝，让人拽住了围颈的长巾。

　　就在这样半冷半暖的秋天，有那半梦半醒之人。

　　云淡风轻，傍花随草，一匹小毛驴穿林来。毛驴两边两个大竹筐，左边的筐装了大袋的米面和坛子。右边的筐则钻了个前朝郡主敏敏特穆尔。

　　这位前皇亲贵胄果然风度不同常人，大早上才往家走，脸蛋红扑扑地抱着酒坛咂嘴。她根本不催毛驴急走，只是东倒西歪地随着竹筐摇摆，一副惬意模样。

　　赵敏这是从茶馆里下了工，提着刚刚鼓起来的钱袋，去早市买了米面酱醋，又到街尾裁缝铺付钱取了订好的两件衣袍，再站到路边小摊扒了一碗拌粉喝了一瓦罐肉饼汤。事完肚饱，她才抱上因为卖出燕春酿受掌柜奖赏的一小坛酒，坐上自家毛驴的大竹筐，晃晃悠悠向家而去。

　　宿醉又喝，以酒解酒，这是赵敏的歪理邪说之一。如同她其他许多一本正经胡说八道，都是能惹来周芷若愤怒之爪的论调。但是周芷若现在不在啊，周芷若也不在家啊，周芷若要去酒楼上早班啊。于是不许偷摸喝酒的家规，就和筐外秋景一道，成了耳旁之风。

　　又一口美酒下肚，赵敏微闭双眼，抱着酒坛，两腿抖搂在筐边，醺醺然伸手从路边扯了跟狗尾巴草，叼在嘴里，荡荡悠悠。她想着怀里还揣了块油纸包的酱牛肉，等会回到家拿刀切切，一个人吃牛肉下酒，还不是美滋滋。每逢东市杀猪摊休集又碰上周芷若上早班，赵敏就有这等好日子过。在茶馆里她还真是卖酒一姐，下了工就能把提成的铜板换成茶米面肉，偶尔还能换坛好酒，偶尔，还能换两身新衣服。

　　赵敏如同往日一样，怀着悠然自得的心，耐性地由着小毛驴在竹林里踱步。人说美酒要有景来佐。酒下心情，唯好山好水好风光不能辜负。可惜这里并没有山水。不过赵敏这些年早学会知足二字。她灌一口酒不吞，在嘴里含着品着，思绪也悠然如心：这里虽没有寒江梅嶺，但有竹林清风，平安生活。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白天努力干活，换回茶肉。晚上回家，还有媳妇在门口等着我……咦？怎么这大早上的媳妇也在门口等着我……哎呀妈呀！

　　咕嘟……嘴里那口酒轰然落肚。一同坠下的还有那颗喊妈的心……媳妇的娘家人来了，今天请了假不去酒楼，怎么把这茬忘了！
　　浑身酒气，满脸通红，这幅醉态要是让芷若看见了……赵敏连哆嗦的功夫都没了，手舞足蹈慌不择路地想从竹筐里挣扎出来。谁知一直也悠然踱蹄的小毛驴见到了另一位不钻她竹筐的女主人，顿时撒了欢，蹬起蹄就跑到周芷若身前……

　　再说周芷若和静玄皆为武学高手，早起晨练，正想趁风清露凝时切磋切磋武艺。两人还说着话呢，连架势都没摆开，筐中醉敏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映入两人眼帘……

　　“芷若，早……师姐，早……”赵敏本还在筐里撑手挂脚想逃跑呢，见已到人跟前逃无可逃索性不动了，满脸写着绝望。

　　“赵敏！”

　　酒气，酒晕，酒坛……周芷若开始默默蓄积怒气：“一大早你就偷着买酒喝！”

　　“不不，芷若，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的！那那是掌柜的送的！”绍敏郡主恶名满江湖，诡诈狡黠，唯独想在周芷若面前撒谎舌头就打磕巴了。不敢说假话，真的是掌柜送的。

　　“你个扫地的，掌柜为啥子送你酒！看上你了哇？！”

　　“胡说什么！还不是因为我陪酒陪的好……唔！”哎，喝多了，慌不择言，用手捂嘴都来不及了。

　　“陪酒……好啊……好啊……还骗我说是扫地……”听到这里，周芷若怒气迅速蓄到极限了：“你个站花！看老娘不弄你！”

　　“疼……师姐你看她！”赵敏双手捂着右耳，可怜巴巴缩在静玄身后，小心地探出头幽怨地瞪向周芷若。若不是刚才静玄眼明手快出手相救，只怕连竹筐带赵敏都要被掀个四脚朝天。就算如此，右耳还是不能幸免，被狠狠地拧了一下，拎出了竹筐。

　　“师妹师妹！别别别……消消气！”

　　“师姐你莫护着她！她当年在峨眉酒毒成瘾的死猪样你不是没见过。现在好过了几年，又开始胡喝海灌！你还敢骗我……看我今天不弄死你！”周芷若不知从哪摸来了一把砍竹刀，吓得赵敏魂飞魄散。

　　“没有没有！我就喝这一点！不敢胡喝！芷若，我在家都不喝了，在外面真的是偶尔才喝一点！真的！没有骗你！从不曾骗你！”赵敏含泪辩解，真挚诚恳，旁人如静玄听闻为之动容。周芷若却不知是不是习以为常，怒气一点都没消散，反而一把火点燃，熊熊烧起。

　　“我再信你就是个憨包！好，就算喝酒的事不说。陪酒又是啷个回事啊？！”

　　“陪酒……陪酒那是……”白溪镇陪酒一姐夜之嬢王现在是一点都不敢提自己的荣誉称号，绞尽脑汁搏出一条生路。“我不陪酒行吗！从哪打探江湖消息！”

　　周芷若果然一愣，怒火在脸庞上滞住：“你说啥子诶？江湖消息？”

　　“可不是吗！”赵敏从昨晚就有事记心，本就是想和周芷若说的，这下以此为台阶，撞着胆子道：“芷若你别闹了，我确实有正事要和师姐说。”

　　静玄本乐呵呵地围观这热闹好戏，听到赵敏这么说也惊奇起来：“和我说？怎么了赵姑娘？”

　　赵敏走出静玄身后，仍和周芷若保持距离，正色道：“我昨晚陪着聊天的那位夫人，是军中一位四品将军的夫人。听她说这将军已经从家里召回到衢州驻地，随时待命。而他儿子，军中粮草都尉。已经去了杭州。”刘夫人抱怨家事时随口一句，赵敏就记在心里。

　　静玄神色未动，周芷若先脱口而出：“杭州？”

　　赵敏把手从通红的耳朵上放下，在胸前相抱，笑有所指：“军中粮草都尉若动，必有军令从上而下，军队调动。”

　　“哎……”静玄轻叹，摇头道：“就说这次武林大会，不是门派比武那么简单。”

　　事关峨眉派，周芷若脸上怒色顿时烟消云散，也暂时不想弄死这个号称名为陪酒实为打探消息的红耳朵。她还需要这个夜之嬢王的意见：“你有啥子看法？”

　　“朱元璋现在修理功臣集团，惩治贪腐，暂时顾不上武林。但是他已在为长远计。这次凌家牵头主持的武林大会。还有军队调驻监视防范……很有可能一是摸清各大门派现在的实力，二是搞点小动作，挑拨各门各派间互相摩擦。不然为什么把地点设在杭州，设在江南。哼，杭州除了离他凌家近一些，其他门派可都是远离本土。就算发生点什么事，也是鞭长莫及。师姐，你们要慎重考虑，小心黑手。”

　　静玄重重点头，深以为然：“师妹，赵姑娘。当年咱们所决议的，就是配合朝廷，深藏不漏，暗自发展，适当示弱。这些年，峨眉派也是一直这么做的。但江湖凶险，不能一味示弱，否则也会招惹觊觎之人。所以，这次来江南之前，我就和贝师妹商定好。巴蜀第一，再比则输。看来……我还要更加示弱才行，我也不会用九阴真经的功夫。绝不能让外人知道九阴真经存于峨眉！也绝不能让朝廷以为峨眉是个威胁。”

　　周芷若面色凝重，难掩忧愁之色：“师姐此去杭州，吉凶难料，我放心不下。”

　　静玄执其手拍而安慰：“师妹放心，就像赵姑娘说的。朱元璋并没有打算立即干涉江湖，只要峨眉不去争武林至尊这个名头，定能平安无事。好了，不说这个了。对了师妹，临走前，我要送给赵姑娘一件小礼。”说着静玄走开几步，随意寻了棵竹子，折下一只竹枝。她一边撕掉枝桠上面的竹叶一边对二人道：“我应峨眉分支玄虎门掌门之求，给玄虎门的弟子创了一套剑法。因为在舍身崖闭关时悟出，便取名舍身剑法。玄虎门弟子多是普通百姓，练武只是强身健体，多无半点内力。我为他们量身打照这套剑法，重在剑招剑速，不需内力。赵姑娘闲暇时候练一练，与内力高手对敌虽无胜算，对上普通地痞流氓山贼流寇，防身还是绰绰有余。”说完静玄眉目一震，挥枝而进，跃入竹林之中。她九阴之功在身，气息已和当年截然不同。虽只有竹枝在手，虽无内力相佐，挥消斩刺间也是行云流水，正派大气，观之赏心悦目。

　　周芷若看了十几招，心中赞叹这舍身剑法，招式简单易学又精巧美观，有峨眉剑法特有的柔防又不输进攻气势，甚至攻要压防，有凛然之感，快速刺敌一往无前中还真有点舍身取义的意思。这种剑法对于同无内力的对手来说，威力还真是不小。剑如其人，周芷若暗自感慨静玄师姐气度胸怀果然担得起峨眉一派掌门人，比自己要强。

　　静玄一套剑法演示完，收枝而立，气息平稳如初。赵敏由衷赞叹：“师姐这套剑法真不愧是大家所出，放在整个武林也算得上乘之作。”

　　“哪里哪里，赵姑娘你学会了吗？”

　　赵敏点头：“大体看清了，就是细节上……”

　　周芷若接口道：“没事，我看清了，以后慢慢教你就是。”

　　静玄退到房前，两人一齐向她鞠躬致谢。谢完了静玄，周芷若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两年我也自创了一套刀法，便送给师姐吧。这是砍竹子的时候无意悟出，我不擅长取名，就叫它砍竹刀法。”

　　“刀法？”静玄微有吃惊。峨眉派有剑法掌法鞭法，就是鲜有使刀的功夫。

　　刚才几欲宰敏的砍竹刀还一直握在周芷若手里，这下不需要去寻武器，周芷若提刀入林，运气挥斩。静玄直觉寒风骤起，风又成针，穿林打叶，一时沙沙声不绝于耳。周芷若辗转腾挪，所站之地便举刀劈竹。韧竹一刀即倒，竟有爆烈之气迸发。这套刀法威力之大，和其中所透刚猛之气大出静玄意料。这纯靠九阴内力熬出的刀法和峨眉功夫判若两派，她不禁惊叹小师妹武功修为已到刚柔并济，至柔催刚的境界。

　　刀风刮过，百竹顷倒。静玄和周芷若互相称赞，又各自详解其中细节，一番探讨不在话下。赵敏见这满地的竹子，咧嘴而笑：这下送给房东的竹子有了。

　　互而授礼之后，静玄便要告辞。赵敏不欲打扰人家师姐妹话别。她郑重拜别这位峨眉掌门，便先回房了。周芷若则稍作远送，边走边道：“师姐你们此去，千万小心。”

　　“师妹放心，我不与他们争。”

　　“师姐这性子，真是峨眉之幸……明日你们离开这里，找没人时，我再送师姐。你们走后，我也和赵敏去常州，寻那位大夫去。”

　　“师妹一路保重，回到峨眉后，我也会为赵姑娘寻找医方。好在我知道你们住哪了，以后不再空空荡荡地挂念了。”

　　“师姐……”明日一别，又不知再相见是何年何月，周芷若兀自伤感，又觉心中一事如鲠在喉，实在想问，于是叫住静玄：“师姐，我有一事想问。”

　　静玄站定，看着周芷若，点头道：“师妹你说。”

　　周芷若踌躇片刻，咬了咬唇，下决心般开口：“我吹的曲子，真有那么难听吗？”

　　“这个啊……这么说吧。我唯一一次听贝师妹说她想打人，就是在那年她生辰你给她吹了一首据说是她家乡小调后，她跟我说，她说啊……”

　　“师姐，师姐师姐……”周芷若埋头举手，打断静玄：“师姐保重！师姐再会！”

　　娘家师姐告辞而去，将要赴那武林比武，踏进风云际会中。周芷若和赵敏二人小家小日子，不去凑那个热闹。可是常州府的大夫总要去看，便也开始收拾行李，向酒楼肉摊请假安排。

　　一日琐事终有歇。百里落霞，倦鸟纹天。渔船收网靠岸，农夫扛锄归家。城里掌灯，酒肆热闹。秋天过江南，便该吃一尾鲜鱼，饮一樽花雕，或听喧哗一曲，或买千金一笑。周芷若和赵敏也不辜负良夜。说书馆里，两杯清茶，一碟瓜子，一碟盐梅，津津有味地听说书先生说那书中天下。

　　惊堂木一拍，月洒窗格。人人带着下回分解的遗憾，踏四面八方之月回家。赵敏左手提着灯笼，右手捏住周芷若左手，十指相扣，抱进自己袖口。两人执手相倚，牵烛光淌月而走。四周宁静，有夜鸟轻声叫，化得心软如晚云。

　　周芷若倾身倚住赵敏手臂，略有遗憾道：“红衣侠女孤身迎敌，下面是生是死还不知呢。偏偏在这停了。要不我们听完这个故事再启程？”

　　赵敏拇指在袖口里轻抚周芷若光滑手背，柔声道：“不用听了，我知道会发生什么。”

　　“咦，那你说说，会发生啥子？”

　　“那个侠女啊，肯定会，杀光所有这些歹人！”

　　“咦，你啷个知道的嘛？！”

　　“因为，她自报了姓名身份，这对一个隐居逃亡的高手来说。这就表明要不留活口了。”

　　“嗯……你说的有点道理。”

　　“所以啊！”赵敏捏灯笼杆的手以指为剑，晃得光晕一片：“肯定是大雨滂沱夜，寒锋如雪剑。以一敌众，傲然高立，如鬼如魅……”

　　“你说那侠女？”

　　赵敏扭头，顺嘴亲在周芷若脸颊，怜爱一笑：“我说你呢。”

　　“我？你说我像鬼？”受教育程度有差异，重点总是抓错。

　　“夸你呢夸你呢……早就说过，我就喜欢你的心狠手辣。我从不骗你。”从不欺骗，是要把陪酒一姐置于何地，好在周芷若也没和她计较。

　　“这还差不多。嗯……你自然喜欢我这点，因为你就缺这点啊。”

　　“哦？”

　　“绍敏郡主，武林的大魔头，蒙古妖女。噗……呵呵，其实啊，只是个把人命看得很重的笨蛋。”

　　听罢，赵敏微怔，耸了耸肩也没接嘴，只是把袖中之手更加握紧了一点，然后单手升了个懒腰，望月笑道：“媳妇，回家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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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想问大家一个问题。大家是不是已经习惯了武功盖世的掌门，有没有好奇万一失掉武功的掌门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