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pandachen

5、chapter 5

　　车平稳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微微摇晃的频率让人昏昏欲睡，艾诺的头磕在玻璃窗上，头发擦着脖子，温煦的阳光懒洋洋地晃眼睛，她眯着眼睛，左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玻璃。

　　一旁的艾泽端端正正地坐着，手中拿着一张报纸，仔细一看，原来是昨天的报纸。他将报纸摊开，两只手牢牢地握着两边，似乎正沉浸在报纸里，旁边的一切都浑然不觉。只有当艾诺半眯的眼睛合上时，适时的咳嗽总能让艾诺知道艾泽其实一直关注着自己。

　　“艾诺，不要睡，不然下车脸色不好，等下到了，李阿姨别以为我们怎么你似的。”

　　那正好，她也不必对那个什么李阿姨笑眼以对，天知道，她对李阿姨简直讨厌至极。

　　她看了看艾泽，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等下到了你要笑，别总木着个脸，不知道变通。”艾泽抖了下报纸，翻转了个面，淡淡地说。
　　她垂着头，专注地盯着自己的脚，沉默。

　　艾泽皱着眉头看着艾诺说：“这么大的人了，和你说话都不知道答应？”

　　艾诺低低地说：“噢。”

　　“整天不知道在想什么。”艾泽嘟囔一句，继续看着报纸。艾诺想笑一下来掩饰自己的尴尬，但是脸上像被冻住一样，动不了。昨晚蓉蓉那个“巨婴”的刺痛仍在。艾诺坐直了身体，左手也从玻璃上滑落下来，双手交错在一起，掌心相对，也许，也许她可以告诉爸爸她的想法呢？没准爸爸还能体谅下？

　　是的，是的，她从未说出过自己的感觉，所以他们都不知道是不是？如果她告诉了爸爸，是不是结果会不同？与其心里对自己充满了厌恶，为了让别人觉得我是个好孩子，才装出一些空洞的笑容，还不如就这样告诉爸爸，告诉他自己不想去，不想——

　　艾诺只要一紧张手心就满是汗，她将掌心放在膝盖上拭干了拭，深呼吸了几下，连呼吸都变得轻微，如果爸爸问为什么，她就可以告诉他她的困惑，以及出现在她梦中的阴影，她发誓。这可是她内心里最隐蔽的秘密了，她羞于向他人提起。

　　她轻轻咬了嘴唇一下，说：“爸爸，我不想去李阿姨家，我……”

　　艾泽“哗”地将报纸一合，仰头将身体向后靠去，一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声音平淡，看着眼前神色紧张，身子微微颤抖的人：“艾诺，你知道的，爸爸平常很忙的。”

　　还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忽然被打断的艾诺一愣，呆呆地答着：“啊？”

　　艾泽无奈地说：“我每天没日没夜地在外出去应酬，忙得脚不点地，你得让爸爸省点心。”

　　他向后一躺正好落到了阳光下，一手遮住了脸，筛下几丝阳光，落在他唇边，随着他的腮动了几下。艾诺看着那几丝阳光，手心里的汗变得冰冷，话中的残酷已然可见。

　　她还想着如何把自己的痛楚说给他听，准备了一大堆话却发现他毫无兴趣。艾诺狠狠地笑了一下，为自己的傻。

　　艾诺偏了头，感受到了那窒息般的伤感。手爬了脸，摸到了自己的眼中的湿意，虽然立刻忍住了，就像往常的许多次一样。她慢慢调整着自己，慢慢地，酸涩从脸上褪去，消失在看不见空洞的心里。

　　“哦，对不起，爸爸。你现在好好休息吧。”艾诺看着窗外，看似乖巧地对艾泽说。

　　两旁的景物不停地向后退去，艾诺眼神迷茫地看着窗外，那些明媚的景物，温暖的，艳丽的世界是多么美好啊。

　　艾泽把手盖在自己的脸上，低低的声音从指缝中穿过：“老王，把音乐打开。”

　　音乐响彻这小小的空间，连呼吸都变得多余。恍然间，觉得这音乐仿佛来自外面那个熙熙攘攘的世界，而不是出现在这死气沉沉的空间里。

　　艾诺摇下车窗，将车外的喧哗和繁华放进来，一层玻璃内外全然是两个世界。

　　如果，如果这时在路面上急速行驶的汽车，能持续地永久地开下去，这该多好啊。

　　这当然是奢望，所以艾诺还是得随着艾泽下车。她努力地挤出笑堆在脸上，不敢放松，直到看见了阿阳。

　　初夏的阳光从茂密的树叶间落了下来，树下的少年长身而立，有细碎的微光在他睫毛上飞舞，整个人仿佛被一层淡淡的光晕包围。脸上有大大的笑，眉眼弯起，朝她挥手。

　　哦，阿阳，她最亲爱的阿阳。

　　艾诺走了过去，不自觉地带着微笑：“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回来的，今天就被老爸拉来当背景。”阿阳耸了耸肩。“刚刚看你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我就知道你也一样。”

　　艾诺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着说：“有这么明显吗？我还以为我隐藏的很好呢。”

　　阿阳点了点她的耳朵，挤眉弄眼地说：“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我能不知道你？”

　　艾诺笑了起来：“那倒也是。”

　　“阿阳回来了啊？”艾泽走上前来搭话。

　　艾诺有些奇怪地看了艾泽一眼，要知道他鲜少和小孩子讲话，每次参加这种宴会都和这总那董聊个不停的。

　　“艾叔叔，才回来不久。”阿阳连忙礼貌地回答。

　　“哦，和你爸爸一起来的？”

　　“还有我小姨。”

　　“在楼上？”在得到了阿阳肯定的回答后，艾泽笑了起来，“那艾诺你和阿阳好好聊下天，我进去了。”

　　“好的。”艾诺乖巧地说，如同以往一样。

　　艾泽侧身从他们俩中间穿过，走进了那个富丽堂皇的房子里。

　　直到艾泽再也看不见，阿阳摊开了两手，一脸的疑问：“蓉蓉说你告诉了她一个秘密，不公平，你也得告诉我。”

　　艾诺笑了出来，阿阳总是这么急性子。

　　“我没说不告诉你啊。”艾诺笑着看着阿阳。

　　在艾诺所能想起来的记忆里，和阿阳在一起的画面总是第一时间进入到自己的脑海。在所能分享和分担的日子里，她和阿阳相互见证了对方最真实和坦白的一面。在阿阳的面前，艾诺总是尽可能坦诚自己。但是也并非全部的真实。人的内心是很复杂的，她只会把自己想要给别人看的那一面拿出来，而事实上还藏着另外一面，是除了她自己之外，不想给任何人看的一面，她从未向他们提起过自己挣扎的梦。

　　阿阳带她去了花园。园子里也有一排修剪得齐齐整整的长青树，周围松松落落种着艳丽的芍药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的颜色红到发紫，那灼灼的红色，被堆在一起，颜色鲜艳明丽。外围摆着几盆杜鹃，姿态妖娆，明晃晃地夺人眼球。看似随意地架了一个顶，简单地摆了几把木椅。阿阳随便找了一个，大摇大摆地坐下，朝她努了努嘴：“坐啊。”

　　艾诺找了个离他近的坐了下来。

　　阿阳靠着椅背，仰头看天：“说吧。”

　　她咬着唇，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说：“我喜欢上一个人。”

　　“哈？”阿阳心头一跳，眉毛挑了起来，“哪个？我认不认识？”

　　“你认识的。”

　　阿阳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我才出去多久啊，你就喜欢人了？你倒是速度快啊。”他抬眼看艾诺，发现她脸竟然红了，他盯着艾诺脸上的红晕有些失神，半晌才反应过来问后面的问题：“哦，我也认识？不会是我们班的吧？”

　　“你真聪明，”艾诺笑了笑，“是梁涵。”

　　阿阳的手插进头发里，挠了挠，神情有些呆呆的，“梁涵？梁涵是谁？”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他，别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艾诺笑了起来，不同于以往的笑，阿阳清楚地知道，那是经受了丘比特之剑后特有的甜蜜。

　　“我自己也觉得意外，以前对他根本没感觉，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可是自从知道了自己喜欢他，有关他的事，一件件，一桩桩都跑进耳朵里，装进脑海里，想忘都忘不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

　　谁能比我还了解？

　　知道你喜欢吃酸辣土豆丝，知道你因为喜欢亦舒而买了整整一套亦舒全集，知道你喜欢穿那件嫩绿色的上衣，也知道你每晚必定喝一杯滚烫的热牛奶才能安然入眠。

　　知道这么多，不过是因为“喜欢”才将这些无聊的琐事成为了有意义的符号。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阿阳突然打断她的话，脸有些阴郁。

　　“啊？我还没说完呢。”艾诺看着他，满心满眼都是粉红色。

　　阿阳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说：“笨蛋，喜欢一个人又这么高兴吗？在一起之后再来和我说。”

　　听见阿阳说这话，艾诺垂下头说：“我没想要和他在一起。”

　　阿阳看她失落的样子心里一动，仿佛看见有什么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却又立即飞走，他苦笑一下，哪有那么多失去来得及挽留？

　　“不会吧？你也学韩剧那套‘我喜欢你，但我不想占有你’的那一套？”阿阳诧异地看着她说，“没想到艾诺你还有这思想境界。”

　　“什么啊！”艾诺又好气又好笑，“我才没有这么想。”

　　“那你到底怎么样？”

　　艾诺低落地说：“我什么都没想，因为我知道他不会喜欢我。”

　　阿阳了然，他就知道是这样。什么东西她都不奢望得到，到失去的时候她就可以安慰自己“幸好没有得到”。她还没开口就知道会被拒绝，到了后来她就索性不开口，默默地放在心里。现在她肯对他说出喜欢的人就已经是一个改变了，应该是好的改变吧。心里的刺痛，应该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吧。

　　“我们先进去吧，蓉蓉在里面等我们呢。”阿阳抓着她的手往房里走去。

　　穿过走廊上的玻璃门就进去了。大厅里觥筹交错，来来往往的人衣着光鲜，男人西装革履，女人们裙袂翩翩，争奇斗艳。顶上吊了个巨大的琉璃水晶灯，沙发前围着几座小屏风，白色的墙边挂了几幅中国山水写意画，屋子里放着不知名的西洋音乐。中国风，外国情，全部硬生生地给掺揉在一起，屋里的人却丝毫不觉，仍然相谈甚欢，一种奇幻的境界。

　　艾诺还没站稳就被阿阳拖着往前走，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说话“小女才从英国回来，大家多多照顾啊，快快，弹下那个钢琴给大家听听。”

　　“什么？”艾诺低着头问阿阳。

　　“不知道，是有人要弹琴了吧。”阿阳不在意地回答，“蓉蓉跑哪去了？”

　　“估计又躲在角落看热闹。”艾诺接了句说。

　　“我打赌她绝对要来捣乱！”阿阳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什么呀，我还不是知道。”艾诺不屑一顾。

　　不知道是谁开始弹起了琴，琴声清脆流畅，一连串弹下来外行人哪里懂得好还是不好？艾诺看了看周围人的脸，无不是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偶尔视线的交汇，也只是相□□点头，然后再沉默着。

　　艾诺抬头看那女孩儿，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穿着白色的蓬蓬裙，脚上穿着发亮的小红皮鞋，头上扎起一个髻，脸上木木的，呆呆的，笑容带着僵硬。

　　艾诺偏了偏头，在玻璃门瞥见了她自己的影子——她穿着一个黄色短裙，脚上是红得发亮的皮鞋，脸上木木的，呆呆的。她扯了一个笑，笑容分明带了僵硬。

　　分明是一样的脸，只不过她的脸更黄，更暗。

　　钢琴以一声叹息般的尾声结束，女孩儿站了起来，鞠了躬，沉默地走到她父亲后面。第一个鼓掌，剩下的人开始呼应，哪里懂什么艺术，不过是顺应着鼓掌而已。心照不宣地微笑，有些人还大声叫着好，简直比大街上的杂耍还热闹。

　　“我说老王，你这女儿弹得可真好啊。”

　　“哪里哪里，雕虫小技。呵呵……”那个父亲笑得志得意满，拍了拍自己的圆肚子，心里的得意是怎么也隐藏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