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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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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诺的人生一直乏善可陈,但在家长看来,她绝对是孩子中的典范,中规中矩,听话乖巧,从不惹是生非,连蓉蓉爸爸——昔日□□第一人李光则——都忍不住夸她“我家蓉蓉要是有艾诺一半听话我就心满意足了”,这个时候她父母闪过一丝得意地神色,然后微笑地看着蓉蓉说:“我倒是希望蓉蓉当我女儿呢,又活泼,不像艾诺。”说完瞥了一眼艾诺,然后笑吟吟地摸了摸蓉蓉的头。
陈玉那一眼看得艾诺心酸,只好对李叔叔微笑,笑得脸僵硬,低下头,装出害羞的样子。但实际情况却是她对这种“听话”“乖巧”的赞美根本深恶痛绝,讨厌得不能再讨厌了,只不过面上却是装出热情的样子罢了。
她从没有一次对长辈的赞美感到过高兴,不仅如此,众人聚会相互夸赞的场面经常令她难以忍受,在他们的口中,一只丑小鸭都能夸成白天鹅。可是回到现实中丑小鸭还是丑小鸭。
她经常想远离他们,逃得远远的。但她怕如果她这样做的话,父母会连带她出门这一点关注都不肯给了。
所以她继续装着“乖巧”样子,继续做着一些得体的行为。
她心里对自己充满了厌恶,感觉自己就是为了让别人觉得她乖巧,才装出一些空洞的笑容,说一些乏味的话,配合着别人塑造出一个懂事的假艾诺。
这样的自己真是太浅薄了。
她不止一次地这样在心里骂着自己,勒令自己再也不能这样了,但是下一次又继续重蹈覆辙。
他们还在说些什么艾诺已经听不清了,只是想着,以前妈妈说话时总是带着方言,发“z”的音时,舌头习惯性地弹一下,现在普通话说得真好呢。
艾诺一家是五岁的时候来到y市的,当时的他们住在昏暗的筒子楼里。旧砖色的楼房,一共有六层,楼梯扶手是用破旧的铁丝匝成的。还没到日落,楼梯里就一片昏暗,上楼梯要特别的小心。轻易不要接触到扶手,不然上面的铁锈簌簌地落下来,连带着身上都沾上了很难洗掉的锈印;下雨天是最慌乱的时刻,水会顺着墙流进房间,手忙脚乱地到处找寻可以盛水的一切容器,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眼睛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除了那段时间他们过得太窘迫外,还有就是陈玉总在下雨天看着她的眼睛,并对她咬牙切齿地说:“我的膝盖会痛就是因为以前住在那里!”
陈玉并不是和她倾诉,而是恶狠狠地仇视,似乎透过艾诺看到了谁。说完,她便会回房间,然后再脚步匆匆地出门去参加宴会,只留艾诺一个在家。
他们一家三口,很少说话,艾诺所认为的说话不是说简单地一句“赶快睡觉”“听话”“不知道,问你爸(妈)去”诸如此类的话,而是那种一家人在餐桌上其乐融融交流彼此关心着对方的生活。而艾诺家极少时候三个人围在桌子边,可就算在一起吃了饭,但是仍然是沉默,然后离开饭桌各做各的事。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不满足,是因为在这样的画面在阿阳家里看见过。热闹的氛围,不像自己家那种沉闷,他爸妈笑眯眯地问她:“吃得惯吗?”
近乎惶恐地点头,贪婪地呼吸着那种带有家人温暖的空气,低下头吃饭时,眼泪似乎就能掉下来。
她因为贪恋阿阳家的温暖便带着这样的企图接近着阿阳,而和蓉蓉要好则是同病相怜。
或许这个“同病相怜”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蓉蓉虽然没有妈妈,但是李光则对她却近乎溺爱得宠爱着。她在深夜三点醒来,闹着要吃烤鸡翅,她爸爸便亲自开着车替她去买。
那是艾诺从未享受过的“父爱”。
她苦笑一下,抬眼便看见蓉蓉对她挤眉弄眼。
“爸爸,我和艾诺出去玩好不好?”
“去吧。”
这就是她和蓉蓉的区别,她要出去一趟,要请示爸爸告知妈妈,最后还不一定出得去,但是蓉蓉则不同,她只需“告知”即可。
她从未承认,她其实对蓉蓉抱着一种不为人知的自卑感。
也许是她单方面的“不为人知”。
第二天早上起床就发现快要迟到了,手忙脚乱地梳洗后,就急匆匆地从家里跑出来,看见旁边小摊就胡乱买了一个包子。一抬头发现公交车已经咔哧咔哧到站了,连忙接过递来的钱,胡乱塞进自己的口袋就跑着追公车去了。
公交车上满满都是人,艾诺将自己缩在角落,还是觉得呼吸困难,不经意间转头看见两个同校的学生。之所以这么确定是因为她们学校的校服一向被人吐槽是最丑的搭配——大红色非要配成浅绿色。
小孩子都常常唱:“红配绿,唱大戏。”
因为校服太丑,艾诺学校的学生还曾经抗议过,很显然是以失败作为结尾。但是他们也并不气馁,纷纷在校服上画漫画,或者写字抗议。
校方也就听之认之了。
那是一男一女。
男生的臂膀将女生围起来,圈在自己的怀里,保护的姿态。她的头轻轻抵在他的肩膀上,男生不时低下头,嘴轻触她的耳边,低低地说话。
艾诺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瞥开头看着窗外。
窗子隐隐约约倒映着她的脸,她不知为什么有些烦躁,便索性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头发。
如果阿阳在,肯定知道她是在嫉妒,然后会毫不留情地说出来,就像上次一样,阿阳帮别人问艾诺借书,艾诺看了看阿阳身后的人,五大三粗,一副凶狠地模样,她便武断地认为别人不是好人,死活不肯借。
谁知阿阳那个坏胚,一眼就洞穿了她的想法,转头大声对身后的男生说:“她不肯借……嘿嘿……她是嫌你长得太丑了!”
阿阳的声音那样大,又是站在教室显眼的地方,周围的同学听了哄然大笑,更有好事的,拍桌子笑,声音尖得像鸭子一样。
男生尴尬的脸她是没看见,但也可以想象得到。当事人之一的自己臊得脸通红,打开书包胡乱将书递给阿阳,然后自己趴在桌子上死活不肯抬头。等过了一节课,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都还是有些发烫的。
想到她就“扑哧”地笑了出来,透过玻璃发现牙齿上有辣椒屑,看了四周没有人注意自己,低下头,做贼似地用纸揩下来。
她从小近乎苛刻地被要求讲究礼节和姿态,比如当着别人的面不可以剔牙齿;打哈欠要用手捂住;打喷嚏时尽量转过身,到没人的地方最好。
一旦她有任何没做好的地方,陈玉也不打她,就跟没看见一样。要是真这么认为那就错了,她会在特殊的场合主动提起来——她在牌桌上和人闲聊,牌搭子说自己的孩子不听话,夸赞艾诺听话的时候,陈玉会说:“诶呀,别看她乖巧,但是有些时候那做派,真是叫小家子气,让别人看见都会说没家教啊。可天知道啊,我在家不知道对她说了多少遍,她就是不听。”
说完,牌桌上的三个人便会惊讶地望着艾诺,那种探寻的,似笑非笑的眼光几乎要将艾诺生生凌迟。
她是不喜欢大人的称赞,可是她更不喜欢大人那种怀疑的眼神。别人都认为艾诺乖巧有礼貌,但其实这些都是假象,她制造这些假象的原因是为了让父母喜欢她,让别人接纳她。一旦这种用散沙建立的城堡被人,甚至被自己的母亲亲手摧毁时,那种惶然的心态让端坐在椅子上的艾诺几近崩溃。
这种事情只发生了一次,艾诺就无时无刻注意着自己的所谓的仪态。
强颜欢笑,这种事,干多了也变成了真。
下车也颇费了一番功夫,差点没挤下来。Y市的公交车是出了名的彪悍,爬过山,趟过水,马力一加立刻变身为小艇,带着广大市民去看海。公交车的车容量没有极限,你觉得满了,司机突然加油猛地一刹车,呼啦啦,后面空出一块地方,乌泱泱的人又可以上了。人那么多,两个门,司机掐着表一样的三十秒,到了时间司机就关门,还没下?站好了您呐,不多收您钱了,下一站下吧。
艾诺人迷糊,不知道被带走了多少次了,还好今天离车门近,及时地下车了。
下车就赶紧往教学楼奔,还没进楼梯口呢,上课铃就响了,艾诺的心就一惊,但脚下去丝毫没放松。因为作为惯犯的阿阳常常踏着铃声进教室门,他常常向艾诺炫耀,到了楼下铃响了也别慌,铃声有二十秒,跑五楼足够了。
但是艾诺哪里想到那是阿阳啊,身高腿长,一步抵三步啊,她还在四楼,铃声就已经落地了。
艾诺一拐弯就看见班主任老赵站在教室门口了。她对付这种长辈早有技巧,大大方方地喊:“赵老师。”
声音里有隐藏不了的懊恼和羞愧。
老赵轻轻地哼了一声。
用阿阳的话说,老赵又猪上身,在泥堆里打滚哼哼了。老赵四十多岁,嫁了个老婆,别人是娶老婆,他是嫁老婆,无它,只是因为老婆太彪悍。据说统领着一个由11个彪形大汉组成的车队,一年有两个月都在外开车拉货,还有十个月就在家睡觉,看韩剧,天天在家不做饭不洗衣,老赵每天都在和下课铃赛跑,每天都得回家做饭给老婆吃。
当时讲八卦的大孙一脸向往:“同志们啊,什么叫新时代女性的模范啊。这才是啊。半点家务不做,这才是米虫的快乐生活呐。”
阿阳最会毁人想象:“……那换你嫁给老赵?”
“……得了吧。”
不怪大孙一脸受不了的表情,实在是老赵这个人过于重口。他的脸可以说是棱角分明,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能看见他脸上突出的线条,曾经有次美术课老师要以“我们的班主任”为主题,画一幅画。而这个美术老师则被班里的同学无情地骂了很多遍,因为实在是难以下笔,第一步,画脸型就难倒了全部。最后又是阿阳百度了红龙果的照片才解决了这个难题。
老赵的眼睛也相当的有韵味,小,而且无神,一笑起来整个人就特别的……猥琐。他的笑不是从上而下的笑,而是由眼睛带动了眉毛,往上去,但是嘴巴的弧度却微微向下,整个脸异常地扭曲。
不怕辣,不怕苦,就怕老赵眯眯笑。
现在艾诺一抬头就看见老赵的勾起了嘴角,赶紧低下头,乖乖个隆冬,太吓人了。
“你说说,这是第几次了?”
“……”
明明是第一次!艾诺心里在怒吼,老赵就是这样,不管你是第一次还是第N次,他总是用小眼睛细细地看着你,眼里满是普度众生的慈悲,口气是怒其不争地伤心和绝望。
“你们这都是高二了,马上就是高三了不知道吗?现在啊……我就说……你们都……哎……我知道……就像我爱人……”
来了来了,果然有。
和老赵打过无数次教导的阿阳同志曾经开过座谈会,会议上指出老赵的茶话会实在是乏味得不能再乏味,无聊地不能再无聊,固定地不能再固定。
每次都是以“现在……”开头说出现在的严峻形势,然后再说“我以前……”讲述他复读三年的心酸史,最后,重中之重的是他一定会提到他和他老婆之间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这个时候,只需做出一副“我要上大号,但是找不到厕所”的表情,那百分数百,老赵会对你说:
——“进去吧,下次不要迟到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