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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这些日子史今卧病休养,一直是昏昏沉沉的。伍六一忙于轩中事务,不能时刻陪他。凝月轩虽然甚少与外界打交道,但也总须有个做主的人,处理日常大大小小的事。所幸伍六一这几年一直做史今的副手,又有三多成才帮忙,因此即便史今身体不适,凝月轩内仍与往常一般,事事井井有条。
      黎明时分,二百多名弟子齐聚后山剑舞坪,开始每日一个时辰的吐呐练习,随后教习剑法。
      凝月轩的剑法以轻灵飘逸见长,讲究以气御剑,凡门下弟子都必须打下极其扎实的内功根基,方可修习上乘的“秋水剑法”。每年由轩主挑选出内功与悟性俱佳的弟子亲自传授,而此刻伍六一督促弟子们练习的只是一套普通的入门剑式。
      一时间剑舞坪上衣袂飘飘,剑影幢幢,年轻的弟子们练得极其用功,伍六一站在最前边看着,一脸认真的模样。
      如此大约练了半个时辰,伍六一正打算下令让大家休息一会儿,成才有些紧张地从远处奔来,道:“伍师兄,轩主的情况不好呢。”
      伍六一心知不妙,立刻跟成才一起赶回史今的卧房,三步并作两步抢到床前一看,史今脸色潮红地在枕上辗转着,呼吸短促,再一摸四肢,却是冰凉僵直。伍六一顿时慌了,赶紧拉过棉被将史今裹起来,想想还是不放心,于是除去鞋袜倚在床头,连人带被搂住,希望把自己的体温渡给怀里的人,让他暖和一些。
      伍六一情急之下一番折腾,直到把史今抱在怀里才想起成才还在旁边,转头一瞧,成才已经目瞪口呆。
      伍六一瞪眼道:“怎么了?”
      成才慌忙垂下目光,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伍六一怒道:“傻站着干什么,王师叔留下的药,快去煎一碗拿过来!”
      “哦哦,我这就去。”成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一溜烟跑去煎药了。
      厨房灶台上,瓦罐里药汁翻滚。成才手执蒲扇轻扇火苗,心中暗暗忧虑。这都是怎么了?轩主本来好好的,救了个人就去了半条命,伍师兄的心情是一天比一天差,脾气也愈发暴躁,而王师叔……唉!那天送走了姓袁的,王师叔就在半山腰站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伍师兄在轩主卧房的桌上发现了一张药方,上面除了写明药量和煎服之法,还交代伍师兄好好照顾轩主,而王师叔本人竟已悄然离开了。
      卧房里,伍六一抱了史今一阵,终是觉得这样太过暧昧,一会儿成才进来看到又要尴尬,于是扶史今平躺在床上。刚刚盖好被子,忽见史今苍白的额头冒出细汗,身子微微颤抖,眉心紧蹙,似是陷入极其痛苦的梦魇。伍六一越看越是心惊,忍不住低声轻唤:“轩主?……轩主!”
      史今无意识地睁开了眼睛,在一片朦胧的光斑中,他想要努力看清什么。无数个梦里重复了无数次的情景在脑海中浮现,父亲蒙冤下狱,母亲挥剑自刎,画面最终定格,尚书府门前的石阶上满是浓稠的鲜血……
      “父亲……母亲……不要死……不……”
      史今胡乱呓语着,眼角淌下泪滴,伍六一用拇指为他轻轻抹去湿痕,心仿佛缩成一团,无法忽视的痛。史今颤抖着挣扎了一阵便再次睁开眼睛,这次是真的清醒了,他看着伍六一虚弱地说:“别担心,我没事。”
      “这样也叫没事,那什么样才叫有事呢?”伍六一没好气地说。
      史今笑了笑:“本来就没事,又不是得了重病,躺几天就好了。”
      伍六一看着史今虚弱苍白的模样,不忍再说什么,心里却禁不住腹诽。躺几天就好,你准备躺几天啊?三个月、四个月还是半年?为了那个人你值得吗?……
      史今见伍六一绷着脸不说话,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只好把笑容加深一些,说道:“你瞧你,我已经很不舒服了,还要看你脸色,多可怜啊!”
      伍六一倔强地嘴角一抿,还是不说话。
      “是我不对,是我不对还不成吗?我保证好好休养,很快就能好起来,我……咳咳……咳……”
      “咳咳……咳……”
      “……”
      史今话说得太急,咳嗽起来,这一咳竟然就止不住。伍六一赶紧一手扶住人,一手捋着那削瘦背脊,口中迭声道:“别说了别说了,我明白,我都明白……你别说了……”
      史今淡色的眉紧紧蹙起,努力忍着不咳。
      “喝点水吗?”伍六一轻声问。
      史今摇摇头,突然掏出巾帕捂着嘴,又咳了起来,半晌方才止住,脸色却已难看得吓人。
      伍六一臂上骤然一沉,史今无力地倚进它臂弯里,捂着嘴的一只手垂下来,雪白巾帕上一片殷红!
      “这……”伍六一难受得说不出话,那感觉就像是有人在他心上剜了一刀。
      “没事没事,现在好多了。”史今吐了血之后气息果真顺畅了许多,于是重新躺下,闭目养神。
      未几成才送药进来,还有几样精致的点心。成才道:“厨房里新做的,轩主若是好些就吃一点。”
      史今点点头:“辛苦你了成才,先放桌上吧。”
      “是。”成才躬身应诺,眼角偷瞟了伍史二人一下,很懂事地退了出去。
      成才走后,伍六一把药碗递给史今,史今接过慢慢喝了,不久又昏沉睡去。伍六一在床边坐了一阵,见他气息明显平稳了许多,心中略安,这才起身离去。

      史今一觉直睡到掌灯时分,醒来时身边无人,上午成才送来的点心还原样摆在桌上,他慢慢坐起来,斜靠在床头。脏腑间的痛楚消退了许多,可内力仍是聚不起来,胸口发闷,气息不畅。史今无奈地叹口气,正要重新躺下休息,忽又听得几声轻响,有人敲门,“谁?”
      “史轩主,在下高城。”
      史今心中一动,忙道:“请进。”
      高城推门进来,慢慢走到床边,目光一直凝视着史今,微微的有些讶异,眼前之人与他心中勾勒出的凝月轩主形象很不一样。江湖传言,凝月轩主霁月情怀,品性高洁,温润如玉,怎么也该是个丰神俊朗人物,可眼前之人容貌实在过于平凡。眉很淡,眼睛不大,鼻子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唯唇形饱满,是五官中最好看的地方,此刻却因失了血色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史今也一直看着高城,温和的目光投射过来,静静落在高城脸上。于是嘴角弯起,一侧脸颊现出浅浅酒窝。这样一笑,本是平凡的容貌竟然惊艳起来。
      “高将军请坐。史今形容不整,实属失仪,还请将军见谅。”
      高城没有坐,而是郑重说道:“此言折煞在下。史轩主完全是因我之缘故才落得这般境地,高城特来拜谢轩主救命之恩。”说罢双手抱拳,深深一揖。
      “将军不必如此!”
      史今连忙下床欲扶,奈何浑身无力,膝盖一软险些摔倒。高城眼疾手快,将人拦腰扶住,史今整个人便跌进他怀里。眼前一阵晕眩,待到重新看清,高城俊朗的容颜已近在咫尺,两人贴得很近,呼吸可闻。史今心头骤然狂跳,慌忙移开目光。
      “没事吧?”高城关切地问。
      史今摇摇头,耳根泛红。
      高城扶着史今重新在床头靠好,自己搬了凳子坐于床前。史今仍然有些局促,抿了抿唇似乎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开口。高城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忽然道:“小时候……我见过你。”
      史今一怔,手指下意识地摸向衣袋中的血玉,眼神却透出迷茫。
      高城笑道:“想不起来就对了,那时我七岁,而你尚在襁褓之中。”
      “呵……原来如此。”史今也不由失笑。
      追溯到上一代,高史两家长辈之间其实渊源颇深。高建瓴与史清流二人乃是知交挚友,而两家的夫人又皆出身皇家。高夫人兰馨郡主乃端王之女,史夫人兰曦郡主乃成王之女,两位夫人自幼相识,是非常要好的姐妹。史今刚刚本来在想,两家虽然交情匪浅,可自己以前的确未曾见过高城,却原来是这般缘由。微显尴尬的气氛被高城一句玩笑轻易化解,史今便也放松下来。
      “记得七岁那年跟随父母去史叔叔家做客,那天正逢你满月,尚书府宾客云集。母亲领着我进入内堂,当时看到裹在襁褓中的你,那么小……”高城略带促狭地看着史今,“抱在怀里软软的,白白胖胖,如今怎么瘦成这样……”
      史今听了,脸颊又微微发烫。没办法,天生的害羞本性怕是很难改变,虽说一个七岁男孩出于童心和好奇心抱了一个刚刚满月的男婴,这件事本身其实并不值得脸红。
      “可是,自记事以来,我从未见过你。”
      “我也只见过你那一次。八岁那年,一道圣旨把我父亲调出皇城,戍守千里之外的嘉宁关,我随父同往,这一去便是九年。等回来的时候,史叔叔已经……”高城怕勾起史今的伤心往事没有再说下去,顿了一下才黯然道,“而你也不知所踪,后来,辗转打听到是王叔救了你。”
      听过高城所言,史今并没有表现出那种痛断肝肠的伤楚。毕竟已非当年初闻噩耗的十岁少年,这些年潜心苦修,已经可以很好地控制住自己情绪,且不管内心如何波澜起伏,人前却总是一副温和淡泊模样。
      史今没觉察的是,彼此的称呼已在不知不觉间改变。由“高将军”、“史轩主”这种略带疏离的尊称,变成了“你”、“我”这样亲近熟稔的称谓,如此自然地水到渠成,仿佛是久别重逢的老友促膝长谈。
      史今忽然想到什么,讶然问道:“你八岁就随父镇守边关?”
      高城点点头:“这是父亲的决定。高家世代簪缨,祖辈多是为将为帅,父亲说我将来也必定会走这条路,所以从小带到军中历练。”
      “那,兰馨郡主也舍得?”提到高城的母亲兰馨郡主,史今的声音显得很柔软,他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高城笑了笑:“像这样的事一向由父亲做主,母亲不仅不反对,还颇为赞同,她常说好男儿就当从军报国,征战沙场。”
      史今恍然:“我倒忘了,郡主本是女中英豪,巾帼不让须眉。”
      说起兰馨郡主,那可称得上是南楚数一数二的奇女子。当年也曾披挂上马,扼守城关,拒敌千里,后来因为在战场上拼杀时伤了腰椎,才退出前线,留在府中持家。她与高元帅并肩拒敌的故事至今被百姓传为佳话。
      提到家中亲人,气氛愈发融洽,史今心里暖融融的,眉梢眼角流溢出浅笑。屋内烛火静静燃烧,偶尔爆出个轻响,橙黄色光晕笼罩二人身影。高城凝视着烛光里史今的容颜,不知怎的,一时竟有些痴了。
      史今抬眸笑问:“身上的毒伤可好了?”
      高城一听,忽然瞪圆眼睛,有点无奈地道:“还是先关心你自己吧。我倒是好了,可瞧见你这虚弱的样子,心里难受极了。”
      史今不由垂下目光,纤长浓密的睫毛卷翘着轻颤几下,在眼睑上投下小片阴影。他轻声道:“我哪有那么弱不禁风。”
      高城眼神直勾勾的,喃喃地说:“你现在就是弱不禁风,都是为了我……”
      “……”
      两人都不说话了,屋里的气氛呈现出一种无言的暧昧。史今苍白的面颊染上两片潮红,捂着嘴低低地咳嗽起来,额角沁出一层薄汗。高城见他咳个不停,眉心越蹙越紧,形成一道深刻的竖纹。
      半晌史今才止住咳,巾帕上又见了血。高城登时脸色大变,颤声道:“这……这可怎生是好?!”
      史今气息尚未喘匀,挥挥手断续说道:“不要紧……寒泉里冻伤了肺……养养便好。”
      高城看着史今,怔怔的,喉间仿佛被什么堵住一般发不出声音。史今终于喘匀了气息,笑着解释:“真的并无大碍。凝月轩是什么地方你还不清楚吗?藏珍阁中上千种丹药,特别珍贵的少说也有几百种,连你这样难治的毒伤都能治好,我跟你比那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别说了!”高城没好气地打断史今,“你省些气力吧,难受成这样还不好好歇着。”随即扶史今躺好,盖上被子,就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望着自己,高城心尖一颤,掩饰般转开目光,用命令的口吻道,“闭眼!”
      史今仍是定定望着高城,突然夸张地笑了一下,雪白的牙齿格外醒目。高城正被这个笑恍得心神飘忽,史今居然又很听话的闭上了眼睛,没多久便睡着了。
      高城不禁有点想笑,江湖上把凝月轩主说得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而史今在不相熟的外人面前永远是一副掌门人应有的沉稳模样,谁曾想这厮骨子里蔫坏着呢!
      充满稚气的明亮笑容……高城回味着,不知不觉也傻笑起来,待到发觉却是心中一震。真魔障了,自己这是……竟然对一个须眉男子生出了心动的感觉?怎么可能?……
      高城低头沉思良久,忽然胸中豪气陡升。动心便动心了,那又如何?既如此,那就慢慢教他明白这份心思。想来以史今之品性,即便不能接受,也不至因此而看轻自己。待高城想明白了一切,又不禁看向床上的人,史今正睡得安稳。
      高城悄悄出了房门,信步来到院外旷达之处。山中寂静,满天的星斗似乎也比在京城看到的更多更亮。夜已深,他却毫无睡意,遥遥望着星空,一时间心潮翻涌。
      天上繁星闪耀,飞马当空,璀璨的银河横贯南北,七星斗柄,遥遥北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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