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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番外一:折花令(袁哲) ...

  •   吴哲加入凌云城的时候,袁朗已经跟随铁路多年了。
      身为城主最器重的杀手,袁朗自有他超然的地位,有人敬畏他,有人嫉妒他,也有人巴结他。可是吴哲不喜欢他,非常不喜欢。
      他深沉冷酷又倨傲无礼,从不把新人放在眼里,但这些都不是吴哲不喜欢他的最主要原因。
      若干年后,袁朗很认真的问过吴哲:“当初为什么看我不顺眼?”吴哲一本正经地回答:“因为你叫人看不透。”
      看不透,吴哲不喜欢这种感觉。那人仿佛蒙着一层面纱,永远那么神秘。他对你笑的时候,说不定心里正在想法子捉弄你,他恶声恶气地训斥你,说不定是真心为你好。总之那人有好几张面孔,到底哪个是真正的他,谁也不知道。
      吴哲家世显赫,乃是北燕名门贵族,父亲在朝为官,母亲是南楚人,也是知书达礼,当初为避战乱流落异国他乡,被吴哲父亲所救,成就一段姻缘。
      吴哲自小聪慧过人,学文习武皆十分出色,在同辈中出类拔萃,被街坊四邻誉为“神童”,渐渐名声在外。七岁那年,一位武林名宿慕名来府上拜访,见了吴哲甚是喜爱,意欲收为弟子。吴哲的父母皆豁达之人,虽不舍爱子但也希望他多些历练,于是年仅七岁的孩子拜了师傅,跟随师傅去往深山习武,一去便是十五个春秋。
      学成归来,昔日孩童已出落成丰神俊朗的少年。那双星辰般明亮、湖水般清澈的眸子总是含着笑意,不知迷住了多少妙龄少女的心。再加上其显赫家世,一时间登门求亲者络绎不绝。
      吴哲的母亲欣喜之余也有些犯愁:“小哲,你到底中意哪家的姑娘?不喜欢可别招惹,别伤了人家姑娘的心。”
      “娘亲,你当我什么人啊,谁招惹她们了!”吴哲解释着,狡黠地眨眨眼,“你的儿子太好了,没办法。”
      “那,有没有中意的?”母亲试探着问。
      吴哲嘻嘻一笑,理直气壮地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怎可被私情羁绊,我不想成亲。”
      母亲有点失望,却仍是答应了。她含笑望着儿子,轻叹道:“你是还没遇上让你动心的人。”
      接下来吴家婉拒了几乎所有的求亲者,但有一个人却无论如何不能拒绝——当朝国师的千金慕容采青,也是与吴哲有同门之谊的小师妹。
      送走了前来说亲的人,吴哲见父亲一脸愁容,轻松地笑道:“父亲不必忧虑,我不愿意,慕容家总不能把我绑了去。”
      父亲叹了一口气:“慕容灼冰权倾朝野,我们是万万得罪不得的。况且前日你师父来信中提过,对此事也是极力赞成的。”
      吴哲听了,小脸一沉,低头不说话。
      父亲又劝道:“小哲,你离家十五年,如今学成归来,该收收心了。好好的成个家,采青与你也算般配……从小到大,我没逼迫你做过不想做的事,这次也不会,你自己想想吧。”
      吴哲明澈的眼睛注视着父亲,忽然一笑:“父亲你那么严肃做什么,此事没你想的严重,我自有办法。”
      父亲还想再说什么,吴哲却已施礼告辞。脚步翩然,轻松潇洒。望着儿子离去的身影,父亲眉间的忧色愈发深刻。
      这件事就这样搁置下来。不久是吴哲父亲的寿辰,官员们都来道贺。因为得知了吴哲公子乃是国师大人心目中乘龙快婿的人选,很多从前与吴家关系不太亲近的也慕名前来。那一天偌大的厅堂坐满了人,吴哲父亲心中感慨,也说不清是喜是忧。
      这些宾客之中,有一人坐在不太显眼的位置,低眉品茶,满堂的热闹似乎都与他无关。
      此人一袭黑衣,长长的斗篷系在肩头,为了表示对主人的尊重,没有用帽子遮住脸孔。他的容貌并不十分俊美,颧骨有些突出,五官深刻,尤其是那双眼睛,幽深而魅惑,叫人过目不忘。
      这人独树一帜的标格引起了其它宾客的注意,有人特意打听他的来历,知道后不由惊出一身冷汗,竟是凌云城最厉害的杀手袁朗!他来此自然是代表城主铁路道贺,众人惧他威名,谁也不敢招惹。
      酒席开始,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慕容灼冰竟亲自到场,拉着吴哲问长问短,态度很是慈爱,显然对提亲一事还不死心。而吴哲在位高权重的国师面前显得十分从容,态度谦恭有礼,巧妙地周旋,最终既没答应这门亲事,也没让慕容灼冰折了面子。
      席间吴哲溜出来透气,站在花园里的小石桥上,望着水面出神。月光笼罩下,他整个人看上去亮闪闪的,仿佛精灵一般。眉宇之间淡淡清愁,独个想着心事。
      蓦然间劲风扑面,吴哲身形一飘闪开,抬手架住了偷袭者的腕子。那人不肯作罢,轻松卸掉足哲的封堵,凌厉的一掌又招呼过来,吴哲也不示弱,轻哼一声予以还击。石桥上,两道身影纵横交错,转眼间拆了三十余招。
      此时吴哲已然认出,这个人正是前来道贺的宾客之一,不知为了什么偷袭自己?他心念电转,怀疑是不是慕容灼冰派来的杀手,因为自己不肯娶他女儿,竟要结果自己性命!
      袁朗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却始终未离开吴哲的脸。见他明亮的眼珠子转了几转,不知在动什么心思,那模样煞是好看,弄得人心里痒痒的。又见他虽招式不乱,气息却已略显急促,额角沁汗,于是轻笑一声收招,顺势飘开一段距离。
      吴哲急喘着,心中不服,怒气冲冲地向袁朗飞去一记眼刀,却见那人正笑眯眯看着自己,眸色深沉,其间有不明暧昧流转。吴哲怔住,那双漆黑眼眸似乎带着某种魔力,磁石一般吸住自己,使他整个人轻飘飘的,魂魄都陷了进去,一腔怒气登时烟消云散。
      “身手不错,天底下还找不出几个能跟我过上三十招的人。”袁朗淡淡开口,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磁性十足。
      “你是谁?为什么偷袭我?”吴哲眼睛睁得圆圆的,像一只充满警惕的小鹿。
      袁朗不由想笑,他平时很少笑,可是在吴哲面前却忍不住勾起嘴角:“我叫袁朗,来自凌云城。听闻吴哲公子师从名宿,身手不凡,故而一试。”
      吴哲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凌云城?就是那个为皇帝执行暗杀任务的组织?”
      “正是。”袁朗微微点头,用十分认真的语气问道,“我看你身手不错,愿意来凌云城么?”
      “你……什么意思?”吴哲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望着袁朗,不知该如何回答。
      袁朗又笑了:“不必立刻回答,你不妨考虑一下,想来的话随时欢迎你。”
      吴哲眨眨眼,感觉自己仿佛置身迷雾之中,这奇罕的相逢如梦似幻,令人恍惚。
      袁朗看着他迷惘的神情,忽然戏谑道:“你既不愿做慕容老贼的女婿,不如就此跟我走了。”
      “谁要跟你走!”吴哲莫名有些恼怒,脸却不禁红了。
      袁朗的心情愈发愉快:“别生气呀!你好好想想,我们城主是慕容老贼最怕的人,你若加入凌云城,慕容老贼哪里还敢找你的麻烦。而且到时你常年不在家中,行踪神秘,他也无处寻你。”
      吴哲心中思潮起伏,他怀疑自己是不是酒喝多了,虽然没有立刻答应,但已然动心。
      袁朗等了片刻,知他一时难以决断,便悄然离去。
      吴哲恍惚了许久,待回过神来,已不见那人踪影,不禁怅然。
      在此之后一段时间,袁朗的影子总是在吴哲心里挥之不去,他会不由自主的想到他,甚至连睡觉时都会梦到他——那个眼神深邃嗓音沙哑的男人。
      终于在某一天,吴哲忍受不了这种仿佛丢了魂的状态,他决定去找袁朗,去往那个神秘所在,那个聚集了全天下最厉害杀手的凌云城。他悄悄离开了家。
      吴哲父亲看到儿子留下的信,又是震惊又是担心,怎么也想不明白,儿子为何宁愿去做一个随时可能丢了性命的杀手,也不愿意娶国师府的千金?吴哲的母亲却别有一番见地:“小哲这孩子从小就有主见,聪明异于常人,他要做的事自有他的道理。我从不认为我的儿子必须像其他官宦子弟那样,攀一门好亲,过锦衣玉食的生活。”
      慕容灼冰得知吴哲加入凌云城的消息后,并没有找吴家麻烦,而是把这件事归咎于他的政敌铁路。那天他打翻了酒盏,恨恨地说:“铁路不愧是我的死对头,处处与我作对,我看中的人也要抢走。”其实这事本与铁路无关。
      采青的反应最为激烈,她砸碎了屋里所有能砸的东西,把吴哲骂了个一钱不值,然后暗暗下定决心,一辈子与那个狂妄的小子誓不两立。

      铁路初见吴哲时心中着实惊讶了一番。这个孩子如此年轻,充满朝气,就像一颗耀眼的宝石,怎么看也该是站在阳光下的翩翩少年,而不是隐藏在黑暗中的杀手。
      他私下里问袁朗:“那个漂亮的孩子就是你说的,千辛万苦给我寻觅来的人才?”
      “当然。”
      铁路审视着袁朗一本正经的脸:“我姑且相信你不是在开玩笑,可仍然心存疑虑。”
      袁朗眨眨眼:“我试过他的身手,蛮厉害的。”
      铁路不禁露出笑意:“比你还厉害?”
      “那倒没有。”袁朗解释道,“吴哲的武功以轻灵飘逸见长,在凌云城排得上前十位,若能得到您亲自指点,前途不可限量。”
      铁路的笑意愈发深刻:“难得你为他说这么多好话,我就问你,他敢杀人吗?”
      袁朗直言道:“目前自然是不敢,所以才要您亲自指点啊。”
      铁路想了想,终于点点头:“好吧。但是,他没有经过任何有关杀手的严格训练,那一关并不好过。”
      袁朗沉默片刻,缓缓地说:“我相信,他能挺过来。”
      “你呀,可别害了人家。”铁路拍拍袁朗肩膀,心中雪亮,似笑非笑地叹息一声,而袁朗的黑眸又深邃了几分。

      吴哲有点失望。
      凌云城与他想象中不太一样。本以为高手们聚在一起可以互相切磋,自己的武功就能进一步提高,可实情并非如此。
      这里的人很忙,总是行色匆匆,有时见了面对视一眼就算打过招呼。杀手们接到命令后立刻去执行,用最短的时间完成随即回来复命,再等下一个任务,如此反复。所有任务都是城主铁路统一下发给袁朗,袁朗再进行分派。冷漠、孤独、枯燥,是吴哲在凌云城最真实的感觉。
      还有袁朗似乎也变了。那双充满魅惑的眼睛已被冰冷取代,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冷到令人窒息的杀气。他在看着你的时候也是冷漠的,甚至还带些鄙夷与嘲讽。
      吴哲不喜欢那样的目光,他开始后悔,自己一定是昏了头,才会跑来这冷冰冰的地方,成为一堆活死人中的一员。曾经那个月光下含笑的身影,那双令人心动的深邃黑眸,宛如消散的云烟无处寻觅,或许那本就是一场梦境,现在梦醒了。
      每当袁朗用鄙夷冰冷的眼神看他的时候,吴哲都会在心里小声的咒骂“烂人”。烂人,就是比小人还要可恶的人。这个烂人有很多张面孔,到底哪张是真哪张是假叫人看不透。看不透的人,吴哲不喜欢。

      “吴哲。”沙哑的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
      吴哲一惊转身,正好看到那张叫人看不透的脸。他暗悔自己走神,竟连这个烂人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
      “有事么?”吴哲尽量使自己显得平静。其实每次见到这个人内心都是不平静的,无论他冷漠也好暧昧也罢,那种心脏咚咚乱跳的感觉,令人好生无措。
      “城主找你,快去参加训练。”袁朗冷冷道。
      “昨天不是刚刚训练过,今天应该休息才对。”吴哲明知袁朗会生气,却故意这样说,多少有些挑衅意味。
      袁朗果然眉头一皱,声音又冷硬了几分:“这里所有人都必须听从城主的命令,你没有质疑的权利。”
      吴哲轻轻一笑,显出几分骄傲与不屑。
      “你笑什么?”袁朗突然欺近,吴哲身体本能地一僵,仍冷冷与之对视,不肯后退半分。
      “你说得很对,所以你和我没什么不同,也必须听从城主命令,没有质疑权利。我不明白你那理所当然的优越感从何而来,成为城主最器重的杀手就有资格看不起新人是么?真是好笑。”
      袁朗被这一顿抢白弄得有点发怔,深黑眸子里不经意间又恍过几许暧昧流光,吴哲紧紧盯着他,心突突乱跳。他与他挨得太近,鼻尖抵着鼻尖,呼吸缠绕,两人几乎同时感到一股燥热涌遍全身。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吴哲心里又慌又急,白皙的脸染上薄怒,猛地一跺脚,转身跑了。
      袁朗仍立在原地,目光冰冷,饱满的唇紧抿,宛若刀刻。

      训练是残酷的,甚至是残忍的,把有感情的人变成无情的工具是最终目的。做一名合格的杀手,不仅要有精湛的武功,更要有一颗冷酷的心。不管所杀之人多么值得同情,都不可以生出一丝怜悯,要用最简捷的招式杀人,随即冷漠的离开。
      吴哲天姿聪慧,训练中表现出色,经常得到铁路的称赞。终于有一次,吴哲忍不住问道:“城主既然对我满意,为什么不分派任务给我?”
      铁路看了他半晌,摇了摇头。
      “为什么?”吴哲疑惑地又问一遍。
      铁路微叹道:“到底是纸上谈兵。”
      吴哲咬住嘴唇,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倔强与不甘。
      日子一天天的过,吴哲越来越迷茫,他不愿这般蹉跎下去,却也不愿离开。时至今日,他才看清自己的内心,竟对这冰冷的地方存着依恋。还依恋什么呢?他从不肯深究。

      吴哲终于接到了他加入凌云城后的第一个任务,击杀的目标是一个江湖□□组织的头目。这对吴哲来说相对简单些,杀死一个会武功的人总比杀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在心理上更容易承受。吴哲听说这是袁朗替他向城主争取来的任务,心中不禁生出感激之情,但他却强迫自己摒弃这份感激,因为不想让这个烂人左右自己的心情。
      任务完成得还算顺利。那个□□头目武功虽不错,却算不上一流高手。吴哲干净利落的几招便结果了他性命,只是那人倒地时,头重重磕在石头上,摔了个脑浆四溅,其状甚惨。吴哲看了一眼,胃中登时一阵翻搅,他咬紧牙关,转身就走。
      吴哲越走越快,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双脚发软,连忙扶着一棵树稳住身形。胃中烦恶感又阵阵上涌,他极力压制着这种不适,额角渗出冷汗来。
      肩头被一只沉稳有力的手按住,吴哲一惊转身,正对上袁朗深黑的眸。吴哲本就极度不适,再经此一吓,整个人竟有些摇摇欲坠。
      袁朗一把扶住他:“不要紧吧?”
      吴哲缓了缓,疑惑地凝视眼前人。仍是那样一双深邃的眼睛,深深地看着自己,没有鄙夷也没有戏谑,满满的全是关切之意。吴哲用力摇摇头,薄唇抿成一线。
      袁朗望着吴哲惨白的脸色,皱眉道:“你不会想吐吧?”
      吴哲怔怔的,仿佛陷入那双眸子里。突然一团冷气逆吼而出,他猛地背转身体,搜心搜肺地呕吐起来。
      袁朗一手扶着他,一手轻拍他的背,温柔地安慰着:“没事没事,吐出来就好了。”

      回来的路上下起大雨,吴哲一身冷汗,让冷风冷雨一激,晚上竟发烧了。袁朗坐在他床边,笑嘻嘻的,眼中又见戏谑之色。吴哲心里充满挫败感,靠在榻上无力地问:“我,是不是很丢人?”
      袁朗笑着摇头,也不说话。吴哲怎么都觉得这人在暗暗嘲笑自己,索性闭了眼不看他,颇有些含嗔带怒的意味。
      袁朗爱极了这表情,却不忍再行挑逗,他可还病着呢。这样想着,便端正了神色道:“你真的不丢人,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差点被人家杀了。”
      听了这话,吴哲猛然睁开了眼睛,好像第一次认识袁朗似的,掩不住满脸惊奇。
      “想听么?这事除了城主,还没有别人知道呢。”微沙的嗓音充满蛊惑。
      “当然。”吴哲眼中闪出晶亮的光。
      袁朗将左臂伸到吴哲眼前,撸起袖子,指着小臂上一个铜钱大小的疤痕道:“这就是我第一次执行任务时留下的记号。”
      吴哲凑近了仔细端详,这个疤看似不大,实则是洞穿伤,穿透了手臂,想来当时情况十分危急。
      袁朗自嘲地一笑:“那年我十一岁,去刺杀一个穷凶极恶的匪徒。别看我年纪小,身手已经相当厉害,那个匪徒根本不是我对手。可是,在我准备杀死他的时候,他忽然跪下来求我,说家里还有高堂老母需要他照顾,求我放过他,以后一定改邪归正。他哭得很可怜,我心软了,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他突然拣起一根树枝狠狠戳进我的手臂。我失败了,因为我忘了自己还带着武器,忘了一切的杀人招式,他没忘他要杀了我。”
      吴哲心里又震惊又佩服:“十一岁,那么小就做了杀手!”清澈的眼睛看着袁朗,“那,然后呢?”
      “呵,还有什么然后,我直接昏了过去,是不是比你还丢人?”袁朗笑笑,“幸好城主不放心,一直跟着我,救了我一命。”
      “就像你今天跟着我一样?”吴哲倒有些明白了。
      袁朗点点头:“其实第一次执行任务都是有人暗中保护的,也算是一次考核,你比我成功。”
      “可你那时还是个孩子,我都已经二十四岁了。”吴哲由衷地说,“你比我出色很多。”
      “呦,是不是烧糊涂了,吴哲公子突然谦虚起来了。”袁朗摸上吴哲的额头,一片滚烫如火。吴哲微颤,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只听袁朗声音沉沉的:“善一旦遇到恶,先受伤的总是善良,所以我后来对自己说,袁朗,你一定要做,恶的善良人。”
      “恶的善良人……”吴哲小声念叨着,忽然轻笑出声,“什么恶的善良人,根本就是个烂人。”
      袁朗拍拍吴哲的肩:“别想太多,执行任务的时候,一定要收起你的同情心,知道么?”
      吴哲不答,只定定看着袁朗,眼睛亮晶晶的,半晌轻声叫道:“烂人!”
      袁朗心中一热,正想说点什么,这时齐桓端着一碗药进来了。他径直走到床榻前,把药碗递到吴哲手上,调侃道:“锄头,你面子不小呀,这里其他人生病的时候,可没这么好待遇,又有人陪着说话,又有人端药。”
      锄头,是吴哲在凌云城的绰号,因为喜欢种花而得。齐桓曾奚落他一个男人喜欢种花,娘娘腔腔的,为此吴哲还差点跟他动手。可今天听到这称呼,不知怎的,竟倍感亲切,似乎这个号称“屠夫”的愣人也没有那么可恶了。
      吴哲得意地说:“我是谁呀,我是人见人爱的吴哲公子。”
      齐桓一脸不屑:“别臭美了,我可不爱你,谁爱谁心里清楚。”说完瞟了袁朗一眼。
      吴哲霎时瞪大了双眼,简直了,屠夫居然也开起玩笑来了。今天是怎么了,这冷冰冰的地方竟然充满了温情,弄得自己心里暖融融的。吴哲端着药碗发愣,一时眼圈就红了。
      齐桓忽然凶巴巴地说:“快喝,别娘娘腔腔的,老子废了好半天时间熬的药,放凉了看我不揍你!”说完扭头走了。
      吴哲低头喝药,一口一口喝得很慢,袁朗看见有几颗晶莹的珠子吧嗒吧嗒滴进药汁里。
      “怎么,感动啦?”沙沙的嗓音有种淡淡的温柔,袁朗感叹道,“再冷酷的人心里也有温情的一面,以前你没发现是因为心里有误解,慢慢的你会觉得,齐桓是个蛮有意思的人。”
      “你呢?”吴哲抬起头,泪光盈盈的凝着袁朗,“你的心是什么样子的?”
      袁朗从他手中接过药碗放到一边,用软巾拭干年轻脸孔上的泪水,扶着他躺好,再仔细掖好被角,眨了眨眼睛:“这个问题呀,等你好了有的是时间慢慢体会,现在好好睡一觉。”
      大概是药里的安眠成分起了作用,亦或这个照顾自己的人太令人安心,吴哲一阖上眼,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睡到半夜被噩梦侵扰,可怖幻象纷至沓来。喷涌的鲜血,飞溅的脑浆,一个鲜活的生命被扼杀。死者大睁着双眼,表情格外狰狞。
      “我杀人了……杀人了……”吴哲喃喃着,身体微微颤抖。
      然而一双有力的手臂将他揽进怀中,温柔地抚摸,轻声安抚:“没事的,别怕。”
      这个怀抱很温暖,带着那个人特有的味道。吴哲紧皱的眉渐渐舒展开,向那臂弯深处蹭了蹭,安然跌入黑甜乡。

      后来的几次任务再没出什么差错,吴哲一把长剑愈发挥洒自如,私下里铁路跟袁朗说:“你的眼光不错,孺子可教!”于是决定给他安排一个厉害些的对手。
      五毒童子,来自苗疆的用毒高手,喜欢饲养各种毒虫蛇蝎致人于死地。袁朗给吴哲交代完击杀目标,特意叮嘱道:“这次不比以往,五毒童子是个非常厉害的角色,你要多加小心。”
      吴哲笑嘻嘻地点头,凑到袁朗耳边低声道:“烂人,你真罗嗦。”袁朗被这暧昧举动弄得心里痒痒的,同时却有更深的隐忧蔓上心头。

      这里常年不见阳光,天空被植物茂盛的枝叶遮蔽住,到处充斥着烟瘴。阴暗、潮湿,危险无处不在。
      吴哲一步一步往前走,手指握住剑柄,全神贯注地戒备着,要在这种地方找到击杀目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远远的传来呼救声,吴哲循声而去。前方一片沼泽地里,有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正在奋力挣扎。
      “救命!救命啊!”那孩子惊叫。
      吴哲冷冷牵起嘴角,只是盯着泥泞中的孩子,一动不动。小小身影不断下沉,愈陷愈深,终于只剩半个头。孩子努力仰起脸,投来一个极其可怜的眼神,随后被泥浆淹没了头顶。
      吴哲站不住了,虽知是陷阱却无法袖手旁观,一瞬间竟忘了这个孩子就是自己要击杀的目标。他出于本能奔过去,从泥淖中救起了这个孩子。
      得救后的男孩看着吴哲,稚气未脱的眼睛里闪出嘲讽,说出的话叫人悚然一惊。
      “吴哲公子,你中毒了。”
      吴哲薄唇紧紧抿成一线,他已经感觉到了,左肩一阵麻痒,那里附着一只彩色斑斓的蜘蛛。就在刚才救人的一瞬,自己中了暗算。
      五毒童子哈哈大笑,扬手一招:“宝贝儿,回来。”那蜘蛛嗖的一下窜回他的手心。五毒童子伸出一根手指,爱惜地抚着蜘蛛的壳,小心收入口袋。
      吴哲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慢慢倒了下去。
      五毒童子得意地说:“想杀我,你还嫩了点儿。”正要离开,一柄长剑从脖子后面贴着脸颊伸过来,“交出解药,饶你不死。”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来自地狱的索命阎罗。
      五毒童子冷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凌云城的好手段。”
      “少废话,解药!”剑刃微动,在稚嫩的小脸上划了一道血口子。
      “我有那么笨吗?给不给解药都是死路一条,快点动手吧。”五毒童子轻蔑地说。
      袁朗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吴哲,那薄削的嘴唇泛出青黑色。如此剧毒,再耽误下去,恐有性命之忧。霎那间,幽深眸中迸射出凛冽杀气,手上使力,干脆利落地结果了五毒童子的性命。
      小小的孩子大睁着双眼倒在血泊里,嘴角犹带一丝冷笑。
      袁朗从五毒童子身上翻出一堆瓶瓶罐罐,一时也分不清哪些是毒药哪些是解药,索性全部拿走。另外还有一个皮囊,打开看了看,竟是蛇蝎之类的毒虫,袁朗一怒之下全倒在五毒童子的尸体上。说来也怪,那些毒虫竟不咬他,只在小小身体上缓慢的爬动,似是毒物也有灵性,知道主人已死,极其难过的样子。
      袁朗却管不了这许多,俯身背起吴哲,迅速地离开。

      吴哲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白皙的脸呈现出青黑色。袁朗坐在一旁,眉头紧锁,他看着齐桓在那些瓶瓶罐罐间用银针试来试去,不耐烦地问:“你能不能快点?等你找出解药来,人早没命了!”
      齐桓抹了一把汗:“我也想快,人命关天马虎不得啊!”
      “还要多久?”
      “好了好了。”齐桓捧过四个小瓶,肯定地说,“这几个都是没毒的。”
      袁朗噌地一下站起来,瞪着齐桓:“这就是你浪费这么多时间得出的结果?”
      齐桓摊手道:“我也不想这样,要弄清哪瓶是吴哲所中之毒的解药,还需要更多时间,你不如每一瓶都给他吃一些。”
      袁朗看着四个小瓶子只是发愣,齐桓推了他一下:“快点呀,吴哲等不起了。”袁朗一震,终于下定决心:“好吧。”
      解开吴哲的衣襟,左肩已经高高肿起,伤口周围一圈浓黑。袁朗将吴哲揽在怀里,用嘴为他吸出毒血。唇碰到肌肤的一瞬,袁朗的心急遽跳动起来,他却无暇多想,张口含住渗出黑血的伤口。
      袁朗用力吸吮,每吸出一口毒血就吐到漱盂里,然后再吸。渐渐地,血色由黑变紫,最终变成新鲜的红。袁朗这才抬起头松了口气,在那伤口上敷了止血药膏。
      毒血虽吸出不少,尚有毒质侵入脏腑,需服用解药。齐桓将几个瓶子里的药丸分别倒出一些,放在托盘上递给袁朗:“喂他吃下去,没事的,反正不是毒药。”
      袁朗接过,却发现吴哲牙关咬得死紧,根本喂不进去,于是茫然对着那几颗药丸发愣。齐桓古怪地看了袁朗一眼,果断走上前,用铁匙撬开吴哲的唇。
      青黑的唇被撬开一条缝隙,齐桓手腕加力,吴哲眉心一蹙,梦呓般地叫了一声:“疼……”
      袁朗一把拽开齐桓:“这样不行!住手!”
      齐桓急道:“你不能感情用事,会害了他的!”
      袁朗突然气急败坏地大吼:“这里没你的事了,滚出去。”
      齐桓被震住,他看看一反常态的袁朗,又看看榻上躺着的那一个,只有叹气的份儿了。于是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袁朗用水将药丸化了,盛在碗中,对着吴哲的轻声说:“听话,把嘴张开……”
      那人的唇真的微微开启了一道细缝,袁朗伸出一只手,轻轻捏住他的双颊,让那唇开启得大了一些,接着将药汁含在口中,注入吴哲的双唇。只见吴哲的喉头一阵滚动,那药便顺利地咽了下去。如此反复几次,终于将小半碗药汁都灌下咽喉。
      袁朗直起身子,替吴哲擦擦嘴角,又用软巾拭去他脸上的污渍汗水,然后便坐在榻边,不错眼睛地盯着他看。
      半个时辰过去,吴哲脸上的青黑渐渐消散,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像受伤的天使,叫人怜惜。袁朗又将内力注入他体内,在奇经八脉运转了一遍,直到他脉象渐趋平稳,才稍稍放心。
      袁朗帮吴哲盖好被子,看着那安静的睡颜,冷硬的心竟是一片柔软。他静静地看着他,终于抵不过疲惫的侵袭,不知不觉伏在榻边睡着了。

      更漏滴滴答答。
      袁朗被一阵窸窣之音惊醒,猛然抬头,看到榻上的人不安分的挣扎。
      “吴哲?”袁朗唤了一声,不见回应,显然那人并不清醒。
      袁朗凑近细瞧,霎时一惊。吴哲苍白的脸上布满冷汗,双手紧紧攥住被褥,因用力过重而使得指上的骨节都泛起了青白色。他极为痛苦地挣扎着,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吴哲!吴哲!”
      袁朗唤他不醒,伸手一探,那人竟是浑身冰冷,他知道这是体内余毒作祟,尚需时日自行消解。
      颤抖渐渐变成痉挛,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寒意,吴哲在半昏半醒之间痛苦地□□:“冷……好冷……”
      袁朗凝视着他,突然一咬牙,伸手解开自己的腰带……
      衣衫件件滑落,袁朗上了榻,也褪去吴哲的中衣,把这冰冷的身躯裹进怀里。
      肌肤相贴,不着寸缕,多么致命的诱惑。然而袁朗必须抑制住绮思,只求怀中的人快些脱离痛苦。随着体温渐渐飙升,袁朗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点燃了,他将吴哲搂得更紧,急促的喘息着,却始终未曾越雷池一步。
      吴哲于冰冷的炼狱中挣扎,不得救赎,正痛苦得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被揽进一片温暖中。宽厚的胸膛,还有那个人特有的气息……
      是他!
      吴哲心中一热,顿时觉得不那么难受了。裹住自己的怀抱愈发灼烫,就算千年寒冰也会融化。体内的横冲直撞的冷气渐渐消散,吴哲的脸颊在袁朗胸口蹭了蹭,梦呓般叫了一声“烂人”。
      半晌,袁朗发觉怀里的人已安然睡去,不禁怜惜地抚了抚他被冷汗浸湿的头发,在他额头印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
      月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两人身上,屋内一片皎洁。
      一夜无梦。
      清晨,吴哲睁开眼睛,看见袁朗坐在榻边,衣服已穿得严谨,似乎昨夜的相拥只是一场绮梦。想起自己失败的任务,明知是圈套还陷进去,他有些失落地垂下目光,嗫嚅道:“我又犯傻了,真丢人。”
      袁朗刮了刮他的鼻子:“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吴哲一怔:“什么话?”
      袁朗笑得温柔:“善一旦遇到恶,先受伤的总是善良。你,太善良了。”
      吴哲定定望着袁朗,眸子亮晶晶的,一字一字道:“以后,我也要做,恶的善良人。”

      既已明白彼此心意,有些事本应水到渠成。尽管他们有时也像新相知的情人那样如胶似漆,却始终未曾逾越底线。
      这天吴哲本来只是与袁朗闲聊,不知怎的就聊到了那人怀里。
      腰被紧紧搂住,那人稍一抚摸,吴哲便激动不已。他捧起袁朗的脸,无限痴迷地凝视,突然含住那两片饱满的唇瓣,用力吸吮,很快便得到回应。炽热的吻持续了很久,两人都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口唇相贴,舌尖相缠。干柴冒出青烟,迸出几点火星,眼看便可燃起熊熊烈焰。
      吴哲突然拉开袁朗的前襟,露出结实的胸膛,他用微颤的手抚过,随即解开自己的腰带。袁朗一把按住他的手,用臂弯紧紧禁锢住他,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不行……”
      吴哲喘息着:“为什么不行?”同时身体不安分地扭动。
      袁朗舔舐他柔软的耳垂,轻轻的,仿佛安抚一般:“我想给你多一些时间,让你想清楚。”
      “我……想得很清楚……是你……还在犹豫……”灼烫气息喷在耳廓脖颈间,吴哲觉得周身血液快要沸腾了,他微仰起头,在袁朗脸上胡乱地吻。
      袁朗激喘着推开吴哲,与他分开些距离,努力平息着自己。眼前的吴哲,衣襟半敞,发丝散乱,星眸里含着水光,分明在等着自己攻城。可是不行,袁朗已完全镇定下来,深邃的眸认真看着吴哲:“杀手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随时都可能失却生命,我怕万一……你还这么年轻,不能耽误了你。”他伸出手,爱怜地摸摸他的头,“所以多些时间考虑总是好的。”
      袁朗整理好衣衫,对吴哲笑了笑。吴哲低头看看有些狼狈的自己,红着脸,咬牙切齿地咒骂:“烂人!你真是个烂人!”

      随后的日子,吴哲经常把自己关在屋里,没有任务就不出门,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种种花草,自得其乐。
      齐桓来找他:“锄头,总呆在家里该发霉了,一起喝酒去!”
      吴哲正在花圃里忙碌,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我不去。”
      齐桓审视着吴哲,“你不是挺爱热闹的,最近哪根筋搭错啦?”
      “没有,这些花需要照顾嘛。”吴哲语气淡淡的。
      “唉,锄头……”齐桓拉住他,“你不能整天跟花在一起过日子!”
      “怎么不能?”吴哲忽然张开双臂,向着苍穹高呼,“妻妾成群啦!我是天下最幸福的男人!”
      齐桓被这孩子气的举动逗笑了,戏谑地瞧着他:“跟袁朗闹别扭了?”
      吴哲赌气似的咬住嘴唇,不肯回答。
      齐桓拍拍吴哲肩膀:“他其实,很喜欢你。”
      袁朗来的时候,吴哲干脆不开门,只在屋里说:“我还需要时间考虑,你回去吧。”心里想的却是,你别走,再说些软话就让你进来。可那个人总是不解风情,什么也不多说就走了,气得吴哲又要咒骂半天“烂人”。
      渐渐地,袁朗不再来了,吴哲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他坐在花圃里向“妻妾”们倾诉:“你们说,他到底喜不喜欢我?若是喜欢,为什么不肯跟我好?他在怕么?那个烂人,总说我娘娘腔腔,可他比我还优柔寡断,我讨厌他!鄙视他!”
      “妻妾”们随风美美的摇曳着,好像在轻轻地笑:“还真是娘娘腔腔,像个小怨妇……”
      吴哲呆不住了,他决定主动去找袁朗,自己想清楚了,早就想清楚了,不管以后发生什么,都不能改变他的决定。

      “烂人!”
      吴哲兴冲冲地跑进袁朗房间,屋中冷冷清清,主人显然不在其内。他蓦觉心里一空,拉住一个打扫的下人焦急地问:“袁朗去哪儿了?”下人恭敬地回答:“小人不知,袁先生已经好多天不在家了。”吴哲僵住,心慢慢地往下沉。
      “他出任务去了。”齐桓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本来早该回来,一直没有音信。”
      吴哲愣了片刻,突然冲过去抓住齐桓肩膀:“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齐桓摊手:“你不是不想见他吗?还担心他的安危做什么。”
      吴哲咬住嘴唇,半晌辩道:“难道你就不担心?怎么说也算是朋友……”
      “我当然担心。”齐桓表情十分平静,“可你要明白,有些事我们迟早都会遇上。”
      “你……胡说!他不会有事的!”吴哲几乎是吼出来,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袁朗依然音信全无,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傍晚,吴哲坐在花圃里,身上散发着沐浴过的清新气息,长发松松的用一根丝带挽在脑后,带着丝丝水汽。
      他喃喃低语,对“妻妾”们诉说着心事。这便是吴哲最近一段时间的生活状态,好像没了那个人,什么理想啊希望啊都成了空谈,整天浑浑噩噩的,对周遭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原来那么爱说爱笑的一个人竟愈发忧郁起来。
      “那个绝情负义的人,是死是活倒是给我报个信,现在这算什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此消失了么?消失了也不要紧,至少让我明白,他到底愿不愿意接受我……我知道他是喜欢我的……我不甘心……”
      于是齐桓来的时候,看到的又是这样一番景象——吴哲呆呆的坐在花圃里自言自语。齐桓叹了口气,无奈地叫了一声:“锄头……”
      吴哲转过头,笑得有些艰难:“菜刀,你怎么又来了?总是打扰我跟妻妾们谈情说爱。”
      齐桓听到“菜刀”这个称呼,酸楚夹杂着亲切霎时涌上心头。最近一段时间,铁路听说了吴哲的状况十分担心,便交代齐桓时常照拂于他,所以最近齐桓就与吴哲走得近了。
      每次来吴哲总是东拉西扯话特别多,“菜刀”是前几天新起的绰号。当时吴哲笑嘻嘻地调侃道:“你的武器是刀,杀人又特别厉害,以后就叫你‘菜刀’吧。”齐桓瞥着他:“你不是一直叫我屠夫吗?”吴哲笑道:“屠夫多难听,还是菜刀好,可以杀人可以切菜……”
      这种无聊的笑话时常贯穿于他们的聊天内容里,吴哲脸上带着微笑,可齐桓就是觉得他没笑,那清澈如湖水的眸子里尽是落寞。他们从不提袁朗,仿佛那是一个禁忌。
      可是这一次,齐桓却忍不住了。他望着吴哲愈发清减的模样,突然冲过去扳住他瘦削的双肩:“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死了!袁朗死了!而你还活着,你不能活成一副死人样,接受这个事实,振作起来……”
      喋喋不休的齐桓突然一窒,声音卡在喉咙里,因为他看到吴哲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眸子里聚满水光,折折叠叠的碎成一片。
      “你别说了,我也不想这样……再给我一些时间可以么?”
      于是齐桓亦感到一股酸楚涌上眼眶,赶忙拼力压制下去,他用力在吴哲肩头拍了几下,涩然道:“别太伤心了。”
      吴哲星眸一眨,两行清泪顺腮滑落。

      人生总是充满变数,本来已经绝望的事却有了转机,这转机来得那么突然,令人猝不及防。不过还好,对于吴哲来说,整个世界霎时明亮起来。
      在长达三个月的痛苦煎熬之后,吴哲握着袁朗飞鸽传书送来的信笺,一颗心激烈澎湃着,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丢死人啦。”齐桓戏谑地看着他。
      吴哲毫不在意,只哭得愈发汹涌痛彻。他在心里暗暗发誓——袁朗,你这个烂人,这次我一定牢牢抓住你,绝不反悔。
      袁朗回到凌云城那天,铁路破天荒的摆了酒席为他接风洗尘,一群人围着他轮番敬酒。
      “你命真大,肚子被捅穿,肠子都流出来了,居然也能活下来。这杯酒我敬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齐桓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袁朗的目光却游离在人群之外,四处逡巡。
      齐桓推推他:“别找了,吴哲不肯来,生气了。”随即坏笑着低声说,“一会儿亲自去赔罪吧。”
      袁朗挑了挑眉:“怎么赔罪?”
      齐桓眼睛一翻:“明知故问,把你自己赔给人家喽!”
      ……

      夜深了。
      月光照着清幽的小院,花圃里的花朵含苞待放,窗纸上映出暖黄的烛火。
      袁朗心跳莫名加快,伸手在门上轻扣几下:“吴哲,睡了么?”
      “门没锁,你进来。”里边传来清澈如水的声音。
      袁朗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随手将门闩插好。
      一只手臂紧紧搂住他的腰,袁朗转过身来,吴哲清瘦的身体猛然扑进自己怀里。
      “你这个绝情的人,还知道回来……”
      吴哲抬眼看他,无尽痴迷的眼神,水色眸子波光潋滟,灼热的唇惶急地吻住他,于是袁朗的灵魂就被点燃。
      他们辗转亲吻,耳鬓厮磨,纠缠着倒在榻上。袁朗一挥手,用掌风击灭了烛火,随即解开两人的衣襟。
      他望住他的眼睛,胸膛起伏着,与身下之人同样起伏的胸口挨挨碰碰。
      “你可想清楚了……越过了这条界限,可不许再反悔……”沙哑的嗓音充满魅惑。
      “这次,你若真死了,那才叫后悔……”吴哲抚着那腰腹间刚刚愈合的伤口,流着泪轻声道。
      黑暗中传来窸窣之音,接着是混乱的喘息,他们终于完全属于了彼此。

      自此之后,两人便在刀光剑影中默默相守,他们海誓山盟,谁也不可以抛弃谁。
      吴哲觉得袁朗像一座神秘的宝藏,心中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连身世都充满传奇色彩,竟与南楚皇室有着极其亲近的关系。
      袁朗向吴哲坦言,他的母亲出身寒微,曾与南楚已故老皇帝有过一段往事,而他的本名叫作“轩辕朗”,乃是现任帝王轩辕澈的嫡亲兄长。他很小的时候,母亲死于宫廷争斗,是铁路于危难中救了他,并抚养长大。
      最后袁朗问吴哲:“我的身世这样复杂,你后悔跟了我么?”
      吴哲笑着摇头:“你就是你,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任何事都不能让我改变心意。”
      很多年后,北燕朝堂党争愈烈,铁路受到牵累不幸身死。袁朗返回故国,担任南楚三军统帅,常年驻守边疆,吴哲亦无怨无悔的相随。
      燕楚边境历来不甚太平,两国时有交锋。袁哲二人的身影于千军万马间冲杀,同进同退,生死与共,被引为军中一段佳话。
      一次激烈的交战之后,遍地尸骸,血流成河。袁朗立于尸山血海中,望着远处未尽的狼烟,表情凝重。吴哲走过来,默默站在他身边。
      只听袁朗沉沉地说:“你家在北燕,父亲亦在朝为官,为了跟随我,抛弃家人,对自己的同胞用兵,我心中觉得亏欠你太多。”
      吴哲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这是我心甘情愿的。况且,这件事并非如你说的那般,我心中有自己的看法。”
      袁朗转过身,静静看着吴哲,四目相对,多少深情尽在其中。
      吴哲轻声道:“我父亲是北燕人,母亲是南楚人,照你说的,我帮哪一边都是有罪的。可我觉得,不管北燕人还是南楚人,百姓们都祈盼着天下太平,而你我所做的事,并非为了杀戮,战争可以止息干戈,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袁朗心中一阵激荡,不由揽住了吴哲的肩膀。
      他们并肩而立,硝烟中但见两个坚毅的背影,身后尸山血海都成了陪衬。士兵们远远的见了,便离得更远了些,仿佛不愿去打扰他们。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番外一:折花令(袁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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