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唐--给我心目中的杨吉儿（08夕拾版）》灯灰

3、第 3 章

　　皇后殿，有凤来仪。
　　窗前的一抹幽蓝，便成为我连日所见的唯一风景。这是我被母后禁足于皇后殿的第四日。
　　前几天，竟连阿侑来探我，也被阻住。
　　你该知道你的身上系了多少人的性命。母后不顾我的哀求，将荷香调往浣衣坊。
　　母后每日来看我，也仅在床前停留片刻。而眼前的侍婢也都是皇后殿的陌生脸孔。
　　我流了许多泪，为了病痛和荷香。

　　母后见我日日哭，恐我伤身。到了第六日，还是将荷香遣回。
　　她就垂首跪在榻前，我让她抬头时，便见泪两行。我更是伤心，嘤嘤直哭，左右都劝不住。荷香毕竟年长，见我的样子，便止住泪，劝我静心养身。
　　我再不让你受委屈了，好姐姐。搂住荷香，我断断续续地说，夹杂着咳嗽，眼泪纷纷，滚落在她的衣襟上，像花一般朵朵盛开。

　　赏罚分明，是皇家的准则。
　　当日是谁救了我呢？我询问众人，理当行赏的。
　　但当日在场之人，唯有荷香还在身旁随侍，但她那时也惊慌不定，只是隐约记得是个白衣之人，清丽脱俗，并非奴婢样貌。
　　我把猜测告诉母后，莫不是哪一宫的嫔妃。
　　母后笑笑并不回答，只是问，那便让此人来陪伴公主可好？
　　我连连点头。轻易许下一个未知的承诺，把你我的命运相连。

　　转眼七月，流云水榭的日子像天气一样滞热难消。流云飘过来也似凝住了，蝉声躁沸。到了盛夏，我便恹恹无力，便整日懒懒躲在屋内，让人在各处角落置上寒冰。
　　吉儿姐姐，你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阿侑还未进门，爽朗的声音便传进来。
　　我阖眼，不愿与他纠缠。
　　他倒是自在，自顾自坐在桌边，喝起甜汤，吃起点心。
　　听着他的动静，我也装不下去。但睁眼看他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倒不如继续装睡。
　　别人见了，还以为谁不给你饭吃呢？我坐起来，摇头叹息。
　　他一边嚼着一边说话，口齿不清。我可真是没顾上午膳就直奔你这里呢。
　　你急着赶过来就为了吃我这里的点心？我示意荷香给他倒茶，瞧他的样子，还是禁不住笑了。
　　当然，谁不知你这里的饮食别致，不同他处。他一仰头饮下一杯茶。
　　我装作生气的样子，作势要夺他手里的杯。
　　他嘻嘻一笑，连忙讨饶。我也不白白吃你的，自有谢礼。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伸进衣袖里。
　　还以为是一团白色毛线，放在我掌心，触手的温热，才分辨出是一只白兔，蜷曲着，像一团雪球。
　　我小心翼翼捧到胸前，细细端详。你从哪里得来的？
　　你可不知道，今天狩猎多有热闹。我和阿侗约了姑父，他又带了唐国公家的三个公子。
　　原来是姐夫抓来的。我轻触它柔软的耳朵，不胜欢喜。
　　这回你可猜错了，姑父虽然箭术非凡，但今日也算遇上对手了。你一定猜不着，是唐国公的二儿子，一箭射伤了它的腿，才逮住它呢。
　　你看，阿侑轻轻抬起它的腿，我才看见一条浅浅的擦伤。
　　他叫什么？我漫不经心地问起。
　　李世民。听说是唐国公取的名字，济世安民的意思。
　　我吩咐荷香取来一封红缎压金线的荷包，装着一款玉兔挂件，是去年元宵夜从父皇那里得来的赏赐。
　　礼尚往来，你把这荷包代我赠给他吧。我信手交给阿侑。
　　早知你有这么贵重的谢礼，我便给你抓一屋子兔子回来了。
　　我拿起一碟糕点，斜睨着他。瞧你这么多言，不是皇子风度，看我怎么堵你的嘴。
　　我们绕着圆桌追逐，日光极缓地从窗外掠过，看着我们的笑容，灿亮无邪。

　　是夜，我兴冲冲抱着兔儿前往皇后殿，推开厚重殿门。
　　母后倚在榻上，卸下铅华，一张温柔花容，岁月不曾停驻。
　　她双睑低垂，静静出神，仿佛有幽静的溪流流淌而过。
　　母后，我扑入她怀里，汲取她颈间的幽香。
　　她似是一惊，但还是将我揽进怀里。吉儿，你姐姐成家生子了，母后如今便只有你了。
　　不如母后再给我添个小弟弟，我卷起她的一束发，细细把玩。
　　她轻拍我的后背，就算再有弟弟妹妹，你父皇心里最疼爱的只有你呀，母后有你也便够了。
　　你父皇太过执着了。我听见你幽微的叹息。
　　他凡事顺利，便越发追求那些不易得到的东西。母后将我放开时，我看见她微蹙的眉心。
　　我第一次见到皇上，开皇元年，他亲身歼灭陈朝，举国欢腾。班师回朝时，百姓夹道相迎，他仅仅二十岁，年少而骄傲。
　　我被安置在城楼上，作为未来的晋王妃。
　　我们素未谋面，然而在那么多的将领中，我一下子就认出他来。从远处一个淡淡的影子，跨马而来，肥马轻裘，就这样闯进来。
　　他在马上，我在城上，我们的位置早已注定，在高处，不远不近。
　　而帝都的名门千金有谁能不羡慕我呢？少年皇子，初露锋芒，便立下奇功。何况，他又是如此俊美挺拔的男子。
　　母后抚着我的脸。而你就像他，生来就得到一切，别人环绕你们，仰望你们。
　　母亲。我怯怯唤她。
　　吉儿，倘若有件东西你无论怎样都得不到，怎么办呢?
　　天下有什么东西是得不到的呢？我天真的问。
　　是呀，天下的东西，对于你们来说，都是唾手可得的。母亲一叹。得到了又能随手丢弃。
　　吉儿，你要记住我现在说的话，一人聪明而不足以遍照海内。
　　母后看着我，又似看着别人，充满忧伤，她的眼神，似阴湿的二月的雨。

　　雨季果真来了，阴云罩顶。
　　陆军宇文述于渡河时被高句丽军击溃，海军来护儿攻击平壤，也被击溃。大军损失惨重。
　　父皇的第一次东征，以全线失利告终。消息传来，震惊朝野。噩耗本被隐蔽于朝堂上，然而却如鼎上的一缕轻烟，不着痕迹地四处游走，惊恐在整个国家蔓延。

　　我和母后所企盼的只是，皇帝的归来。
　　在母后不分昼夜的木鱼声中，父皇终于回到洛阳。
　　长长的黑夜中，我只听见龙辇从御道上疾疾驶过，如同出发的清晨那样匆忙。轰隆巨响，御殿的大门被打开，复又关上。
　　父皇归来三日，而三日不朝。大臣们每日清晨跪在御殿阖紧的大门前，到了掌灯时分才散去。
　　而后，他们奔赴皇后殿，但母后能给予他们的也只是言语的安抚，她也未曾获得面圣的传召。整个宫廷异常静默，像一艘巨船沉重地行驶在黑夜的大海中，有一种随时触礁的惊恐氛围。
　　朝野内外，议论纷纷，百万大军转瞬覆灭，仅存几千残兵。对臣民而言，崇高如神衹的帝王，蒙上尘埃。
　　家族的威望像是散落一地的珍珠，向四面流泻，该如何捡拾？
　　经过太长久的渴望却落空，一桩不能完成的心愿，父皇该如何面对？惴惴不安的臣民，他该如何抚慰？

　　夜晚，我伏在窗棂上，天与地有一种绝望的黑，只有窗下的一盏琉璃盏，微光闪烁。
　　第七日了，日子一天天过，如春水无痕，平静无波。
　　荷香紧急通报，流华殿的昙花一夜间竟全开了。
　　等我们赶到时，见到一株株洁白无暇的昙花，以及立于花间没有语言的父皇。他的表情宁静平和，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我们只能把日子当成旧日一样过，粉饰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