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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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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婕妤的人找到他时,游寻道还是有有几分犹豫,终究是自己深爱的女人,终究是自己辜负的女人,要彻底背叛她,他还是不能完全做到。
他又想到妻子欧碧,生出几分迟疑,这是个乖巧体贴识大体,不会给他招惹麻烦的女人,亦有美若牡丹的容姿,这样女子做妻子,是令人羡慕的。原本,他提出妹代姊嫁,是为了弥补自己不得姚黄的遗憾,却不想欧碧是闺阁中的美玉,与她琴瑟和谐度过一生,是何等的美事。他知道欧碧因为何事而忧郁悲伤,不如就此了结,趁着姚黄还没完全疯,还不会把他们的事抖露出来,摆脱她,以后,自己得了王家的引荐,加上自己的才能,仕途顺畅,再和欧碧相敬如宾,生儿育女,这一生还有什么遗憾可言!
他犹豫、矛盾,一时念着昔日与姚黄的海誓山盟,一时又想着家中怀有身孕的美丽忧郁的妻子;一时觉得已经对不起姚黄,不能再害她;一时又觉得如今的姚黄让毛骨悚然,与其被她连累,不如早日摆脱她。
王婕妤要人带给他一句话,她已经准备好了罪证,他和徐娙娥私通的罪证。
游寻道坐立难安,他对自己道,这是灭族大罪,他不能令游家列祖列宗蒙羞。他甚至猜测过仁帝的反应,宫妃私通是丑事,皇家是不能有丑事,仁帝会用其他的理由惩治徐娙娥,会把她打入冷宫,幽禁一生,对于现在满是疯狂念头的徐娙娥是件好事,至少可以保住她的命。至于自己,自己只是娶了她的妹妹,仁帝素来仁慈圣明,不至于牵连一片。
但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欧碧会死,他懊悔,自责,他的好妻子,孩子的母亲,带着孩子离他而去。他到底是个良心未泯的人,他总是想如果自己当夜在府里,也许欧碧不会在绝望中死去,他会感受到拥有第一个孩子的喜悦。这一切都是姚黄造成的,为什么她非要这个时候到皇家寺院礼佛乞福?为什么她非要见他?为什么她不能自省,自己惹了众怒却视若无睹。她害了他,她怎就不能明白,入了宫,他们的前情旧爱就随风飘散,了无痕迹。欧碧死时他才发现,他已爱上妻子,他以前心里装是姚黄,现在有的是欧碧,只是,太迟了。
安排那些罪证是何等容易,他自信徐娙娥无法辩解,也不会说出真相,因为她固执的爱着他,断然不肯害他。一切如他所料,后宫深得宠爱的徐娙娥突然因骄纵,奢侈过度,御前失仪等缘由被废,移居冷宫,徐家受到牵连,三族内入仕者皆被罢免,他游寻道平安无事,王婕妤遣人来说,待此事过去,他前途无量。
如果是事情就这般发展,是最好的。姚黄在冷宫中狂笑,发癫,痛哭,呆滞,都无所谓,她在冷宫是安全的,他也会安全,她的两个女儿在他看来并不用担忧,毕竟她们是昭示过天下的公主,仁帝心慈,过些年他会衰老,老了的人会更心软,原谅以前不能原谅的事,他会把无辜的女孩嫁出去,公主下嫁,怎么都不会太差。至于自己,他现在会为欧碧伤心,哪个有情的丈夫会立刻忘记贤惠美丽的亡妻呢?但是过几年,悲伤会淡去,那时他的官位更高,他定能娶一个更贤惠知趣而且美丽的妻子。他信心十足,眼看大好前景就在前面,触手可及。
姚黄死了,就像他没想到欧碧会死一样,倏忽之间,消息传来,却如石子落入古井,闷响一声,再无动静。当时游寻道正在作画,一瞬间心痛头昏,手一抖,笔尖一滴饱满的墨滴滴了下来,落在绢布上,画好一半的名品牡丹欧碧就这样毁了。
画意已失,心神已乱。
他提着画笔,眼泪簌簌落下,落在画上,洇得不成样子,斑驳杂乱。
他不是心肠狠毒之人,名利蒙了眼占了心,就顾不得别的。姚黄死了,他才想起,自己多爱恋她,至始至终都爱恋着她。
她骄傲,她执着,她能歌,她善舞,她持美持才自信自负。他现在才想起,姚黄与牡丹花王同名,也有牡丹花王不屈于人下的性子,做嫔妃亦是做妾,她从来只要出人头地,岂肯低头做妾,何况,还是做另一个女子的影子?要不是为了他,她早自绝在入宫的路上。
可自己,却厌恶她执着的深情,把她一步步逼到疯狂,不正是自己吗?
游寻道夜不能寐,他不断梦到徐家姐妹,姚黄欧碧,她们生前美若牡丹,死后亦然,但是那熟悉的美丽中,多了让他发憷的某种东西。
游寻道渐渐安静起来,曾经在京中四处交游,彰显自己才华的洛阳才子足不出户,也不续弦,在众人眼中古怪而孤寂的生活着,这位实现了自己位列九卿的大人,并未成为他人眼中歆羡的对象,反而落作茶余笑谈……
商恕不动声色看着嚎啕大哭的游寻道,他的头紧紧挨着地面,从靠近地面发出的哭声,显得怪异。这个人,数十年来如一日的在赎罪,徐娙娥死了,他才恍然大悟,徐娙娥的夫君是富有四海的天子,他才感到害怕,他也才想起来,徐娙娥的两个女儿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如果不是后来宣帝突然染重疾,仁帝顾不上其他,皇三女与皇五女还能在宫中悄无声息的活着?
商恕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皇三女与皇五女到底是谁的女儿,现在不是那么重要了。
“昔日,常宁宫的修葺都是你的主意,如今还是让你接手,这次按照三公主与五公主的喜好来,以后她们就住到这里来,即便出嫁了,这里也为她们留着,但你要也记得,别大操大办,引人注目。游爱卿,朕要你,继续照顾两位公主。”商恕想起那个小院子里的两株牡丹,姚黄与欧碧,皇三女定会让游寻道把常宁宫种满姚黄与欧碧。
游寻道听到了商恕的话,他已经抽泣地无法回答,一开始他恐惧不断出现在梦中的徐家姐妹,后来是羡慕,生不如死,他总算知道四个字包含的冷酷含义。游家出了名列九卿的殿上人,各个仰仗着他,容不得他放弃,他只好半死不活地活着,夜夜在梦中乞求昔日的情人和妻子,看在往日情分上,带他离开这浊世,去一片净土得到安宁,但是深爱他的情人,顺从他的妻子,都不回应他,他只好活着。今夜,他希望借天子的手,结束自己满是罪恶的生命,可是,天子也让他活着。
活在人世间的十八层地狱里备受煎熬,一直到他死去,死后,他还要在阎罗殿被判为生前的罪孽被判决。
也许当年仁帝也是同样的想法,那么一个在政事上清明的皇帝,当真对后宫的事糊涂?一时不察并不意味着永远不知,他游寻道这些年的情形,不知在仁帝眼中,是何等的让他快意。
……
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商恕本想探视过皇嫂,说几句话就走,因为这场细雨,温太后开口留人:“皇帝略坐一坐,再喝杯茶,等这阵雨过去再回未央宫如何?”虽然是询问的语气,但商恕知道,温太后要的是肯定的回答。
“如此,叨唠皇嫂。”商恕在独坐上姿态端正,眼眸微垂,从不直视温太后,显得恭敬又严肃。
温太后坐在他的对面,两人中间隔着茶案,温太后按商恕的口味烹好茶,将茶水注入精致的金茶盏中,用小巧的刻着祥云图案的小金勺往茶水中撒入一点点盐,然后才把金茶盏推到商恕面前。
商恕道谢,双手端起金茶盏,轻轻一嗅,轻啜一口,这茶茶气足,茶汤色泽金黄透亮,入口喉间留有微微凉意。“还是皇嫂这儿茶香,朕跟着大法师学了那么久的茶艺,只学的皮毛。”
温太后浅笑道:“皇帝太过自谦,朝廷上下,何人不知皇帝喜茶懂茶,能得皇帝留茶一盏,是殿上臣子的殊荣。”
商恕略略自嘲:“若朕不是天子,朝中又有几人能记得朕的茶。”
温太后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是轻描淡写地说:“皇帝从前深居简出,和朝中臣子并无往来,只与哀家的堂弟交好,因此除堂弟外他人并不知皇帝娴熟茶艺,深知茶韵。不过,任何时候,堂弟总是惦记着皇帝那儿的好茶。”
商恕脸颊霎时间发烫,顿时心乱如麻。他忙定了定心绪,强笑道:“朕那时性情有些古怪,不喜见人,也不知为何,见到表哥反倒觉得亲切。”
温太后端着茶盏笑道:“哀家记得,那时候堂弟总缠着祖母要入宫,入宫后想方设法黏着皇帝,回府后,还念念不忘再入宫和皇帝玩呢,有什么好顽的好吃的,心里也都想着皇帝。回忆起来,皇帝能和堂弟从小亲密无间,还是堂弟死缠烂打得来的。”
商恕回忆起往昔情景,不由低头浅笑,又有几分羞涩。
温太后又叹道:“堂弟自幼深受宠溺,难免有几分轻狂和偏执,性子使起来,伯父都无可奈何,从小到大不知挨了伯父多少打都没用,越打越犟,还好,他对皇帝一直都是言听计从的。”
温太后此话一出,商恕生出几分警醒,更有几分心虚,笑道:“表哥是世家子弟,自幼便有世家子弟的傲气,但是以礼相待,虚怀若谷,也是刻骨铭心的为人处世的基本之道,表哥从来也是这般行事的。”
温太后为商恕续茶,含笑道:“要真这般最好,皇帝要能时常提点他,是他与皇帝多年交好的善果,更是他做臣子的福气。”温太后话题一转,“皇帝把两位皇女安置到了常宁宫?”
商恕点头,说道:“正是,她们到底是父皇告示过天下的女儿。以后还要请皇嫂费心,得空多教导她们,年龄都不小了,尤其是三皇女,已经过了双十年纪,皇室宗亲中,哪还有这么大还未出嫁的姑娘?”
温太后问道:“皇帝是要恢复她们公主封号?也好,只是不易张扬,胶东的战事刚刚结束,大军都还未归来呢。”
以胶东战事为由,将此事简化,甚好。商恕说只在宫中举行册封仪式,自家人热闹一番。
温太后点头赞同,又说道:“孝思皇太后忌辰将近,此事就安排在忌辰之后,大军入京之前。”
听到表姐提及生母忌辰,商恕有一瞬间的黯然,继而平静说道:“今年让皇家寺院多做几场法事,也烦请皇嫂在正一观做一番安排。”
温太后心里明白,这是趁着孝思皇太后的忌辰,为伤亡的将领兵士准备的,便点头应下,顺便说道:“哀家也想去正一观,为堂弟的姻缘走一趟。”
商恕愣了愣,抬眼看了一眼温太后,见她神情优雅如往昔,忙垂下眼眸,说道:“等这些事了后,朕会让天文生占卜吉日吉时,在宫中做几场求子的法事。”
此话一出,温太后反而微微吃惊。她眼眸微动,借着喝茶掩饰过去,她略一思索,放下茶盏,正色道:“皇室开枝散叶不仅是皇家的家事,皇帝有这般想法很好,只是长子非嫡,”她摇了摇头,柔声道,“不一定是好。皇帝,莫要误会哀家是要用她的身份来苛责她,哀家待她如何,皇帝是心知肚明,只是本朝历代皇后之父都是殿上人。”
“她祖辈历任太守之职,对朝廷多有功劳,她父亲在地方上颇有声望,政绩显赫,其叔父任督邮之职,廉洁奉公、守正不阿,听闻其家族子孙品行端正,为吴地百姓爱戴,她本人也是拥有作为皇后的美德。”
温太后点头叹道:“皇帝如此想,哀家也不再多言,如果从世族大家中挑选一女子入宫,纵然品貌端正,却不如一定如她知心,不过,皇帝,哀家有一私心。”
商恕明白她的意思,语气肯定地说:“朕可保证,皇嫂无需忧虑。”
温太后心想还需与家人商量一番,不过商恕后宫无背景深厚的嫔妃,与温家既是好事也是坏事。试问谁人不知皇帝最深厚的依靠便是温氏一族,如果商恕后宫无其他大族出身的嫔妃,时日长久,难免有人怀疑温氏挟持天子,虽然京中的几家大族一直和睦相处,但人皆有私心,如果有人利用后宫离间天子与温家,对温家着实不利。当一个家族权势到达一定程度,轻易不能伤筋动骨。
她身为当今皇太后,昔日宣帝的皇后,每件事情必须要考虑到对皇室的影响,也要考虑到温家的利益。
当日,温太后便召长乐卫尉叮嘱一番,将天子的意思传达给温家。温继之回家后,自与伯父、堂兄一番商议。
温奉之让侄儿将陆昭仪家中之事转告,同时捎去女儿温韶姿的消息,温太后这才知晓堂妹一直在即墨,现如今比大军早一步在返回帝京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