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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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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皇宫中竭力隐瞒,朝臣还是听到一丝风声——天子病得蹊,缘由含糊不明。
宫中御医已经在在为皇帝会诊,会诊由医术最好的三名医官完成,处方笺也是由他们轮流为皇帝诊脉后,商议后开出。他们看得出,皇帝最近一直忧心匆匆,饮食比以往减少很多,心绪不佳会影响饮食,最终导致龙体血气不畅,体力下降,昨夜突遭惊吓,更是致使气血通路受阻,又风邪浸入肝脏,因此龙体病重,且受不得些许刺激,皇帝一直睡不安稳,随时都会被惊醒,醒后状态更不好,只好先让皇帝服用安神的汤药。
宫里已经从皇家寺院请来德高望重的高僧为皇帝诵经祷告,祈求佛佑,希望皇帝早日康复,同时也为了借助佛力,祛除妖魔。
一连三日,商恕却不见有康复的迹象,还是脸色惨白,紧张不安。陆昭仪自那夜起,贴身照顾他,弄得形容憔悴。曹行更是急得团团转,他不过回家两日,就出了这种事情,若非商恕慈爱,病倒前还记得吩咐,此事不关他人的事,莫要无故责罚,他非把当夜随行的宫人全部按宫规处置了。
温太后开始还是遣人来探望,后来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亲自到床前看视,见商恕三天就消瘦好些,心里着实难过,不由想起宣帝、灵帝病故前的情形,顿时心如刀绞,但表面强做平静,不让人看出。
她看陆昭仪憔悴模样,便劝道:“皇帝龙体欠安,身边的人需悉心照顾,你是皇帝身边第一人,这种情形下离不开身是正常的,可总要保持自身健康,不然你再病倒了,那可怎么办。”
这三天里,陆昭仪寝食难安,又怕走漏消息,如今正值讨逆,宫外还有数位封国王与太子,她生怕传出什么流言,对商恕不利,见温太后如此说,只能低头说道:“太后教训得是,臣妾心中焦急,一时忘了分寸。”
温太后拉着她的手,叹道:“哀家知道你对皇帝最好,可你也是骨肉凡胎,总要吃饭睡觉,这里有哀家坐镇,有曹公公伺候,你就放心去休息,养好精神再来。”她令宫女送陆昭仪回昭阳殿,让御医去为陆昭仪开一副安神的汤药,并令宫女必须看着陆昭仪按时用膳,按点入寝。又说道,“让许容华与童容华也回自己的寝殿休息,不用守在这里。”虽然同是商恕的后宫嫔妃,她们却没有靠近龙床的机会,只能守在外间,为天子祈祷。
陆昭仪犹豫,但还是在离开前,靠近温太后,低声说:“太后,陛下是受了惊吓,现在惊恐不安,陛下登基前,其实也有过这么一次。”
听陆昭仪这么一说,温太后恍惚想起似乎有过此事,那时商恕不过十二、三岁,突然说是病重,当时宣帝和她想去看视,却被拦了下来,说是怕过病气,仁帝有令,不让人去看视。
陆昭仪低垂眼眸,说道:“那时,臣妾是陛下的宫女,还记得当时的情形。”
温太后忙问道:“是怎样?”
陆昭仪斟酌说道:“当时,陛下也是受了惊吓,也似这般,先是浑身冷汗,脸色青白,不到夜里就发起了热,睡不安稳,醒着又一惊一乍,吃了两天的汤药也不见效。后来,还是大将军知道陛下龙体抱恙,托长公主奏请入宫……”
不等她说完,温太后也知道后来的事,就是那次,堂弟在宫中待到快要下钥才出宫,说是为五皇子驱邪,第二日就听闻五皇子病体好转。她忙吩咐道:“快去请大将军入宫……慢。”温衍之丧葬之事全程都是温绪之安排的,沾染此事便是不洁,自己与他见面,同为温氏一族可以不顾忌,但不可如此莽撞接近抱病的君主。温太后忙令人去令天文生占卜吉凶,得了吉兆,才派人速去温府请大将军入宫。
温绪之这几日也是焦灼万分,听说商恕病了,自己却进不得宫,又听着那么一言半语,还是这么一个特殊时期,更加坐立不安。此时见到堂姐的心腹内侍来传自己入宫,顿感诧异。
来人传了皇太后懿旨,又凑到大将军身边,低语讲清缘由。温绪之刀眉一跳,忙携带自己上阵杀敌时必系在腰间的环首战刀入宫。
温太后已经把陆昭仪送回昭阳殿,自己坐在外间等候,见堂弟常服装扮,腰间系的不是佩刀或佩剑而是战刀,挑眉微动,语调平稳又暗含告诫:“千万仔细,好好守着皇帝,天文生就在外面候着,万不可随意行事。”
温绪之肃立答应。
曹行上前说道:“太后娘娘,您近日殚精竭虑,御医说您需保养玉体,万不可过于操劳,奴婢知道您担忧陛下,只是您若因此过于操劳,陛下也难安呐。”
温太后其实玉体康健,前些日子不过心情不好而已,只是她身份尊贵,略有怠倦宫人便当大事看待。她知堂弟来了,皇帝与他定有私语,自己在恐有不便,于是说道:“哀家先回长信宫,这里曹公公多费心,有什么事要立刻来报哀家。”
众人恭送皇太后起驾,等皇太后的肩辇一消失不见,温绪之立刻钻进了内室,那把据说可驱邪斩魔的战刀被他随手放在了外间的茶案上,看得曹行太阳穴一阵阵抽动。
内室中,商恕安静地躺在龙床上,双目紧闭,原本青白脸色如今变得潮红,似乎他睡梦中也不安稳,眉头紧蹙,时不时发出急促的声音,旁边的女官用湿毛巾擦拭着他的额头,这个女官温绪之认识,她是温太后嫁入东宫时带走的陪嫁侍女。为了讨吉利,床帐、帘帐都换成了红色,并且上面绣有五爪龙伴日月星河图案,如今红色的床帐衬得商恕双颊更红。
温绪之吃了一惊,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伸手去探他的脉搏,只觉得脉象紊乱,急道:“这几日陛下都是如此?御医怎么讲?”
一直负责为商恕诊脉的孙御医说道:“此乃惊悸之症,来得凶险,但不可用虎狼猛药,慢慢用温和药物令陛下补气安神,先能安睡,便好了大半。”他说起所用药物,都是补心气安心神促归元的。
温绪之点头,又问:“这药用了几日,可见效?”
孙御医羞愧道:“用了三日,见效甚微,臣等已斟酌着重新拟定药方。”这些话方才皇太后也问过,大将军问,同样要一五一十的告知。
温绪之让他们快点准备新的汤药,自己跪在脚踏上,握着商恕的手,在他耳边低声细语:“严己表弟,吾乃一伯表哥,莫怕,凡事有表哥守护。”如此反复说了几遍,商恕似梦里有知,平静了许多。
曹行在一旁都看得清楚,心里暗道:陛下的心病,只有大将军是治病的良药。
商恕昏昏沉沉中,做了很多极为真实的梦,或者不是梦,都是真的,他惊恐,欲要辩解却又不能。在这是真非真中,他看到他的讲经师傅,皇家寺院的主持,最为世人尊崇的大法师。
大法师脸上早有深刻的岁月痕迹,长长的胡须花白,他永远充满精神,目光永远清澈,他是一个睿智而又谦逊的人,一个洞彻人心又纯粹的人。
商恕看着大法师沉静地端坐在前,终于感到几分平静。“师傅,弟子的心上多了很多阴影,如今,那些阴影就要把弟子吞噬了。”
大法师按动着手中的佛珠,问道:“陛下还在为那些往事而烦恼?”
商恕点头,眼中蓄泪:“大法师,请为弟子指点迷津?”
大法师似乎在回忆:“陛下未出生前,陛下的母亲曾到善因寺进香祈福,曾问询老衲,她腹中的胎儿是一个儿子还是一个女儿。”
商恕接着他的话说:“您告诉母亲,是一个儿子,也许是个女儿。”
大法师点头,说道:“是一个孩子,会改变他人命运的孩子,善因和恶因同时种下,善果与恶果都会长出。”
商恕问道:“到底是个儿子还是个女儿?到底是前世的恶因导致今生的恶果,还是今生种下了善因却不得不在苦海中沉浮?”
大法师反问他:“恶的开头在哪里?善又是何时开始的?何时恶会结束?善难道会有尽头?”
前世用鲜花香果敬佛,心心念念要得福寿双全的来世,是真的会有吗?供奉佛祖不是为了善而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目的,甚至忘了对他人行善,从不赞美他人,真的会在来世得善果?
面容丑陋不堪的人,使人见之惧怕,却从不为恶,一心向善,甚至会为自己给他人带来不安而烦恼,却因贫穷而不能向佛祖供奉珍贵之物,来世是得善果还是恶果?
“真的那么重要吗?”大法师问道。
商恕说:“不那么重要了。”他为求来世得一十全身体,日夜虔诚地供奉药师琉璃光如来,可当虔诚的礼拜和善念的施使是怀有目的的,是不是忘却了信念和善的初心?
商恕又说:“师傅,弟子的生命由父母而来,却不能让父母满意,弟子是个让人厌恶的人。”
大法师用祥和的目光看着他,缓缓说道:“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凭借父母而来,但每个人都不是为了父母而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所有的父母都指望儿女按照自己的道路行走,可是儿女的身体、思想甚至灵魂,都是不可控制的,没有父母是十足的满意,也没有父母是完全的厌恶。”
商恕低头,掩不住自己的伤心和难过。
“作为父母,要庇护儿女的身体,尽力令他们的灵魂不受黑暗侵蚀,但常常做不到,是否因为父母做不到的事情而去怨恨厌恶父母呢?同样,父母又怎能因儿女的不可控制而怨恨厌恶呢?”大法师谆谆诱导。
商恕又问了新的问题:“弟子,打开一扇不应该打开的门,弟子该怎么回头?”
……
御医换了药方,新煎了一副汤药呈上,这功夫,温绪之已经知道商恕患病的缘由,他也是一阵诧异:这皇宫里,能遇到什么样的奇怪事呢?
那扒在桥栏上的东西,小內侍和余近冬都形容的含糊,似是而非,总而言之,就是两眼、一口、四足、有尾、无毛,会水……温绪之隐隐觉得此物他知晓,但一时间想不起来到底是何物。
温绪之见呈上了新的汤药,端过来试了试温度,才扶起商恕,曹行在旁帮他把商恕靠在他身上,看着温绪之小心翼翼拿着银勺给商恕喂药。昏睡状态的商恕并不是容易吃下苦味的汤药,但温绪之极其有耐心,尽力让他多吃下一些,又在他耳边温柔地说了许多充满情感的话。
曹行已经让其他宫人退到寝殿外,自己独自守在一旁,这样温绪之情不自禁流露出的些许痕迹不会他人看到。
商恕的额头已经没有那么烫,脉象也趋于平稳,渐渐睡得踏实,温绪之松了口气,斜卧在他身边,凝神细看他精致眉眼,细腻的脸庞,思绪万千。
曹行见皇帝有好转迹象,如释重负,暂时也顾不上温绪之的越礼行为,反正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心里把这几天的事情翻来覆去想了又想。淮阳王、清河王、燕王、梁王亲来看视、问询自不用讲,吴太子、楚太子、靖太子以及代太子、淮南太子、淮北太子等也轮番来看视,开始都被曹公公陪着笑脸,恭敬送走,只说陛下龙体抱恙,怕过病气给旁人,传了口谕,暂时不令探望。只是现在情形特殊,皇帝久不见人,恐人见疑。
其他人倒也罢了,吴、楚太子这几日也积极打探消息,虽说傅摩诃带走部分精锐部队去攻打胶东,朝中还是有良将精兵在,此刻作乱,天下失心——这种事情自古就是如此,图谋篡位也得挑个适当的时候,有个说得出口的理由,不然坐不稳江山,正好给他人讨逆的借口——曹行做了四十八年的內侍,陪同仁帝博览群书,处理政务,对这种事情已经是娴熟于心。他又把这两日收到的加紧文书在心里过了几遍,想着等商恕好转后,如何回报应对,何时安排各封国王与太子入宫觐见,已定其心。
他又想起那两位被幽禁的皇女,因胶东事发,她俩的事暂时顾不得,反正有游宗正卿看顾,不会受到委屈。想到那两位皇女,他不免想起几乎成为禁忌的大长公主,仁帝曾因为她的事情在太庙中哭泣,可又有什么办法,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得到无限的鼓励和宠爱,使得她自信又任性,又是那个正对任何事情都好奇,任何事情都敢做的年龄。他想起仁帝病重时对他说的话:“也许厄运并不是那个孩子带来的,而是朕带来的。”他望向内室的宽大的龙床上同卧的两个人,何等大胆和放肆。他凝视着商恕,他和仁帝相似的地方并不多,他更像他的母亲,那个无辜又可悲的女人。
曹行在心里默默地说:这就是作为天下表率的皇室,这就是被万民所敬畏的皇室。
……
更深夜长。错金博山炉中散发着清雅安神的熏香,镂空夔龙纹九连枝宫灯特意挑拨了灯芯,让灯光昏暗。
商恕听到窗外空拉弓弦的声音,又似乎听到众僧的诵经声,他迷迷糊糊地醒来,也不动身,扭头望向外间,帘帐重重后面人影隐约可见,但内室却是只有他自己。商恕心想:曹行和陆昭仪呢?他们怎么不在身边?外面是在驱邪么?是什么人在鸣弦?一定要表哥来做,发出来的弓弦才能够驱赶妖魔。
正想着,一携刀拿弓的人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身材雄壮挺拔,走路却很轻,商恕看他放下弓走进内室,灯火照耀着红色帘帐,给他也染上一层红光。商恕想起自己可谓是俟河之清的愿望。
温绪之见商恕醒了,险些喜极而泣,忙上前看视,柔声他现在感觉如何,可有不适,需要什么。又有御医上前为商恕诊脉,发现他虽然比较虚弱,但是脉象平稳,只要服用几副汤药,再以饮食调养,很快很够恢复健康。
外面的宫人听闻,各个双手合十拜神,陛下龙体大安,他们这些侍奉的人也能落得平安。
商恕依在温绪之怀中,由着他给自己喂汤,阻止曹行要向各宫报信:“这么晚了,皇太后和宫妃们都该休息了,明日再说吧,曹公公也辛苦,也该好好歇歇了。”
曹行笑道:“这是奴婢分内的事情,何谈辛苦。陛下,昭阳殿那边得派人说一声,陆昭仪一直都在贴身伺候陛下,几天几夜都不曾合眼,还是皇太后令人把陆昭仪送回殿休息,您是知道,昭仪定然是安不下心,现在恐怕还在为陛下您诵经祈福。”
商恕点头,说道:“去吧,让她保重身体。”他又对温绪之笑道,“朕在梦里就知道,有表哥守护着。”他听到温绪之的声音,感觉到他抱着自己,还以为是做梦,不过就算是做梦,他也觉得安心。
温绪之浅笑道:“守护陛下,是微臣的职责所在。”
曹行又说道:“陛下,夜已深,大将军也需要休息了,奴婢已经在偏殿安排妥当。”
商恕抿唇,像是下了决心:“不必了,大将军就这儿安寝,守护朕,是大将军的职责所在。”
曹行想,商恕龙体尚未康复,温绪之还算得上是正人君子,外间还有宫人守候,御医在耳房候命,该不会出事,因此勒令守夜的宫人要仔细小心,方才退出殿,去了宫中自己的处所。
温绪之原本想睡在外间值宿的床上,却被商恕低声叫住:“过来。”
温绪之没有犹豫,走到床边,躺在商恕旁边,伸手握住他的手,细腻光滑又冰冷,只有指尖有点薄茧,而他自己手,指尖掌心都有老茧,却是温暖的。
商恕轻声对他说道:“大将军受累,再守护朕一夜。”
温绪之握紧他的手,充满情感的凝视着他,说道:“兄守护表弟,是理所应当的。”
商恕反握着他的手,他的手比他大不少,让他安心许多。他睡了很久,并不困,但知道温绪之一直守着他,肯定已经疲惫,只想看着他入睡。
温绪之反而开口问他:“表弟,当时在桥上你看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