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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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案上摊开着简牍和帛书，满满当当将画案全占，其中最显眼的便是那封暗红血书。曹行仔细看过画案上每份物品，虽没看出有和不妥之处，但也明白，商恕心生怀疑。
商恕目不转睛盯着画案，忽然笑道：“温家到底是簪缨望族。”画案上不仅有温恺之的血书，还有温奉之、温绪之、温韶姿等人的书法旧物，温家虽非书法世家，但家族底蕴深厚，皆是笔法纯熟，书法各有情致。“曹公公，你说温家书法最为上乘的是哪一个？”
曹行不用细思，便说道：“陛下，若论书画，当推温二小姐为最佳。”
商恕点头，幽幽说道：“温家这一辈里，有三绝，第二绝便是二表姐的书法。”
曹行顿时明白大半，斟酌着开口：“奴婢也记得，二小姐书法造诣甚深，且无多数女子因腕力不足，笔力柔弱的缺陷，二小姐最擅长隶书、行书，当年，市井小童歌谣中都说‘婀娜二八女，窈窕八分书’，说的就是二小姐年方二八，就写得一手令人赞不绝口的隶书。”童谣下半句，他就不敢说了。
商恕心知肚明，嘴角笑意显得意味深长，低声道：“年少便已成名，书法可称一绝，字如其人，可见风骨。温恺之的笔法老练，”他突然转换了话题，“把桌上的东西都收起来，没什么看头，满朝上下，都看不出来。温恺之虽是旁支，但也是国相，全家上下不算奴仆，也有……近百人，惨烈，惨烈。”
曹行思忖片刻，试探问道：“陛下，可要宣大将军进宫？”见商恕抬眼看他，解释道，“国事军务，明君皆需翊赞，君臣二心，定颇多掣肘。此事虽是温氏一门为自家谋利，但对陛下多有益处，况且，能够大义灭亲甚为不易，然终究血脉相连，岂能不痛？”曹行也是出身官宦家族，知道维护家族的必要与无奈，商恕与温绪之的心事，早被饱经世故的他明了。但此事一出，商恕心里有了猜疑，若温绪之再加以隐瞒，定生罅隙，不利朝堂安稳，不如趁早令温绪之入宫，自己暗示告知，令他安抚商恕，方可无事。
商恕也想知，温绪之在朝堂上，众臣面前可为家族欺瞒天下，在他寝宫中，唯有他一人时，可否据实相告。“宣他入宫，不用换官袍，朕这儿没多余的衣服让他换。”令温绪之进宫，商恕从来只有在有其他宫人在侧的时候才用“宣”，只有心腹在时，都用“叫”，他们之间关系亲密可见一斑，如今，却在曹行面前用了“宣”。
温绪之入宫时，穿着暗蓝色无花纹的宽袖长衫，里面的衣服也是同色系，色泽更甚，腰间并无饰品，头上则是用有一玉蝉做装饰的小冠束发。他眉宇紧蹙，满脸凝重。曹行亲自出来迎他入殿，温绪之一见是他，心里一动，曹行的地位是不必做这种事情的。
曹行给他一个暗号，又说道：“陛下方才还在说，令姐书法绝妙。”
温绪之顿时明了，此事能欺天下，却不可欺表弟。他心里纳罕，商恕是怎么看出血书非真？
温绪之绕过房里的雕漆屏风，商恕穿着浅色常服，姿态随意的半坐半卧在罗汉床，怀里抱着一只异瞳大猫，猫咪浑身雪白，唯有额头有团黑毛，如乌云一般，平日里都唤此猫儿为“云团儿”。
商恕示意温绪之上来坐，温绪之依言上了罗汉床，待他坐定，商恕才摸着云团儿，幽幽说道：“宫里没有不宠它的，整天除了憨吃酣睡晒太阳，也就是到朕身边逗趣撒娇，人人都说，云团儿是朕的爱宠，比有些人都尊贵。记得朕刚养猫的时候，整日里吃斋，分例也是固定，不敢去额外的东西，绣球吃不惯斋，天天往外跑，祸害池子的锦鲤，嫌弃它的可不少，绣球可没它的子孙后代有福气。”绣球是当年温绪之送给商恕的异瞳短毛猫，跟它原主儿一样，幼崽时看着可爱，长大了生的威猛高大，比宫里其它猫儿都大了几圈，对外人警惕凶恶，唯独到了商恕身边，就变得软糯粘人。绣球在宫里活了十几年，活到了商恕做摄政王，登基当上了皇帝才死，就如一个人过了几十年的清贫日子，古稀之年突然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那时再没人说它是“可恶的猫儿”，它也不用再去祸害锦鲤，吃食都有奴仆送到嘴上。只是商恕当皇帝第二天，绣球就往生了，弄得他伤心了好些日子，好在陆昭仪想起，昔日童容华做宫女时，留了绣球的一个后代在身边养，见商恕难过，忙要了过来，商恕这才开颜。
温绪之说道：“云团儿有福气也是从皇上这儿得来的。”
商恕轻笑一声，说：“现在正是皇帝，就成了有福的，也能给别人福气？”他看着温绪之，声音略微颤抖，“那时候，表哥待弟何等真，何等好，明知道二表姐喜欢绣球，硬是要了来送进宫，表舅的大宛马好容易寻得一万里挑一的头马，配出的小马驹，表哥挨了两顿打，还是送与弟这等上不得战场的无用之人，还有昔日……”
温绪之不等他说完，打断他：“现如今，兄待弟，还是如同往日，此心不曾变过。”
商恕秀眉紧促，反问他：“当真？那时兄不曾欺瞒，今日可如昔日？”
温绪之长叹一声，说道：“但凡弟问，兄知无不言。”
商恕立刻问道：“兄曾言，二表姐在即墨，现如今，二表姐人在何处？”
“家姐尚在即墨。”
“温家分家同在即墨，如今分家上下恐已不幸，二表姐如何？”
温绪之沉默片刻，脸色黯然，略有凄凉之意：“不知，只知血书完成时，还是平安的。”
商恕的心怦怦直跳，又是担忧又是生气，怒道：“汝可知汝全家所犯何罪？”
“欺君之罪，罪无可赦。”温绪之直视商恕，缓缓说道：“此事某可欺瞒天下，欺瞒天子，唯独不欺瞒表弟。”
商恕渐渐红了一双瑞凤眼，不由自主抽泣一声，哑声说道：“你们真是胆大妄为，做得出这种事情，要朕一起跟你们欺瞒天下不说，还把做女冠的女儿也牵连进来。”
温绪之情绪低迷，表情有些悲壮，说道：“参与到此等事中，是无法回头的，既然做了，总是要和宗家离心。都道温家是世族大家，拜将封侯，封妻荫子，可温家如今的地位，是靠祖祖辈辈，代代勤勉，用鲜血和生命换来，自开国以来，哪战不流我温家血，何仗不亡我温家将，温家的名誉岂容玷辱，他温恺之是我族叔，但他做了天理不容的事，日后若有变，纵然陛下信微臣，可天下人如何看，那时也少不得战场相见，骨肉相残，如今既然知道了此事，就不能不做决断，温家的门榄只有用温家人的血才能洗干净。姐姐，早就已是世外人，却老天却给她不输男儿的才华，既能写出一手好字，也临摹得了天下任何一人的字，更可以、可以想方设法，要了几十名亲人的性命，但不能怪姐姐，微臣宁愿自己犯下这滔天罪恶，不阻姐姐成仙得道，微臣只希望上天能把这罪恶加倍降到微臣身上。”
商恕阖眼长叹，又是一个让他人堕入苦海，自己也深陷苦海的人。他无力地说道：“不必再说了，朕明白。表哥做恶也好，做善也好，此事，就如表舅所言，方才的事就当没有发生。”他又说道，“你将此事告诉朕，就真没想过日后朕与你离心？”
温绪之苦笑道：“微臣自小就没瞒过表弟任何事，如今犯了欺君之罪，却依然想像当年答应过的，凡事都要跟表弟讲真话，菩萨面前不妄言。”
商恕点头，眼中似有泪光，继而又笑道：“外面日头那么毒，你就进宫来，半日水都不曾喝，真把自己当铁打桐铸的大将军？”他也知，温家如此行事对他有好处，胶东王藏兵至今，定是还未完全做好准备，现在突发此事，令他措手不及，总比日后等他做好万全准备的时候强。
温绪之凝视着他，认真说道：“表弟相召，刀山火海也要来，何况区区烈日。”
商恕嗔怪道：“这些哄人开心的假话说与别人去。”他“今日我把人都强留下来，本以为商瓒、商晅会反对，不想他二人倒什么说。”商晅是吴太子，他出生时，吴王商習都还未继承王位。
温绪之冷笑：“他二人定另有打算，若胶东王因此事逆谋，吴王、楚王定要借讨逆之名，为己谋私。”
商恕心道：你何尝不是。却说道：“讨逆之事，南、北两军即可，粮草可由梁、济北供应，梁国不用担心，朕对济北略有不安。”
温绪之想起一事，冷笑说道：“济北王不敢不从。”
商恕点头道：“济北太子尚在此处，他确实会有所顾忌。”
温绪之其实另有把柄，但不欲此时告知商恕。他心里明白，商恕表面看着无事，其实心里尚有耿介，尚需自己多费些时日才能让他安心。
商恕确如他所想，虽说温绪之已说出真相，但也知温绪之不会全部告知，他终究要为他的家族着想，他本想问他温衍之的事，却忍了下来。温家自前朝起便是世族大家，本朝开国时又有从龙之功，想要一个人“自尽”，又有何难。他忍不住说道：“你们这些人，对待自家人也是不留情。”
温绪之伸手摸着商恕怀里的大猫儿，苦笑着说：“门第高自然重清誉颜面，容不得逆臣贼子，倘若有朝一日，兄做了不该的事，无需表弟动怒，家父已亲手杀我。”
商恕顿时身体一僵，温绪之抚摸云团儿的手会时不时触碰到他，一听此言，被触碰到的地方就如被火星儿溅烫到，忙怒道：“这等晦气不吉利的话也能胡说，以后再不许。”他忍不住发颤，想到自己对温绪之的心思，这些年他们兄弟相称，掩盖这世俗难容的情意，他有时会想，表哥也许对他也有情意，但听温绪之如此说，他一时害怕，万一被表舅看出一星半点，天子永远圣明无错，到时候表舅只会怪温绪之，也许真的就不要这唯一的儿子。
思来想去，温奉之还真能，当初他让温绪之从军历练，多少人为之惊讶，温绪之可是他的独子，就不怕有个万一。温绪之对他人的疑惑，淡然说道：“若此子命陨，天意也，但幸不辱没门风。”在他看来，一个碌碌无为的儿子要之无用，即便香灯延续，后人也是无力支撑起门榄，温家终究会衰败。这样的父亲，也不要一个能撑起门榄却有辱门第的儿子。
温绪之觉察到商恕思绪波动，以为他是被吓到，不由向他跟前凑了凑，柔声道：“天气炎热，云团儿一身的毛，抱着也热，放它下去如何？”
商恕点了点头，依言放开云团儿，让它到别处玩去。
温绪之又说道：“兄欲破贼安民，弟可允之？”
商恕心头一凛，起身正色道：“此事待朝堂上商议后再定。”
…………
几日后，传来各路急报，情形出乎众人意料。
温国相一家饮鸩自尽前，次子温沧之、侄子温淞之遣散仆从，有念恩不肯去的，被强塞了安家银两赶了出去，死士把守，全家十岁以上的全部饮鸩，有不敢者，温沧之亲自持剑杀之，唯留下几名始龀小儿，有人亲见温淞之带着家兵护送他们出了城不知去向。当日，胶东境内几处山林间山火突起，传是火药爆炸之故，那几处山林竟是胶东王藏私兵之处，一时折损不少人马。
又有人探得，温沧之、温淞之领死士刺杀了胶东王座下两名难得干将，一死一伤，温沧之、温淞之被当场诛杀，而后枭首，朝堂上下听闻，无不暗叹，更有当场垂泪者。胶东王因此，顾不得长子尚在帝京，公然逆谋。
温绪之当场又提破贼安民之事，商恕却没有应允其领兵，反而令骠骑将军傅摩诃领兵伐逆，南北两军将领任由其命令。
傅摩诃领了兵符，自去挑兵选将。
廷尉正又上前复命，言温衍之是自尽无疑，有官驿官吏为证，当日曾有温府家人来过，当众交与他一帛书，温衍之之后独自在房中，不知做何事，直到房渊领兵前来，才发现已自尽房中，至于那帛书，房中有烧毁痕迹，想必是那帛书的残留。
商恕看着温奉之、温绪之父子，淡淡说道：“且由左丞相、大将军安排后事，一定要厚葬。”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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