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龄谈》半鹿恙

1、花尔雾尔

　　“人事沉浮，活得久了，情感这东西便是最多余的。人说求长生，在我这里只愿快死。
　　我乃全天下唯一一个龙血树精，注定列不了仙班，也难死去。
　　曾有一只比我还老的凤凰劝我：上苍既然许了你们龙血树不历天劫的权利，必定是有缘由的，还不如好好享受。
　　我却想不出这有生命好享受的，因此求了那垂垂老矣的凤凰取了我性命，算我欠他一个人情。
　　他骂我傻。说他老得连涅磐都做不到了，怎么还有力气来杀我。
　　那谁能杀我？我问
　　你活得太久，皮甚厚，难杀。他说。即使能杀你，也没人愿意的，龙血树全身是宝。
　　所以我一直活到今天，和你坐在一起讲我的故事。”
　　“哪里来的神经病!滚滚滚!滚远点！还龙血树，我还蒲公英呢！你要死是吧？那里有的是墙，这里有的是绳子。拿好了，去死吧你！”
　　“我死不了，说了吗，你偏不信……”
　　“滚！”
　　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从乞丐堆里出来，路上撞到好几个“官人”——自然是故意的。这些人一天到晚板着脸怪辛苦，被这邋遢的人这么一撞，什么怪脸都出来了，也算是给脸松松筋骨。
　　被东推西搡了好一阵那人才慢慢挪到一个小胡同里，翻身一跃，又变了个整洁的行头，就往一栋绣楼里去了。
　　行到二楼，已是一副翩翩佳公子风范的男人轻轻敲门，里面有一个娇滴滴的女声答“谁啊？”却没等回便开了门。
　　“公子！”
　　男子微微点头，径直抬脚进了房“今日又来叨扰姑娘了。”
　　“哪里，公子愿意来是月娘的福分~”少女轻纱掩面，手中扇面上一束腊梅开得颇有风骨。男子细细看了番，点头“这花不错。”
　　月娘默默颌首，面纱下的肤色愈发红润。
　　“不知，今日姑娘想听什么故事？”
　　月娘静默了片刻，后似是下定了决心，一捏绣巾脆声道“月娘……月娘想听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不知，公子可能应允？”
　　男子不语。
　　“月娘，月娘知道公子从来不说这种…可是，可是月娘……”
　　“不。”男子垂眸摆手“刚刚只是在想什么故事比较有趣，并没有推脱的意思。”
　　“可是公子你的确从来不讲…而且还立过言……”
　　“不讲，只是因为这等故事需性情中人来讲才有趣味，恐说出之后听客嫌弃无趣才避开。今日正好有一个故事甚合姑娘的意，说说也无妨。”
　　“好，好的…”
　　“既是故事，必定有一点典故。我这故事，是曲河边一位浣纱女说与我听的，故事中的一对佳人便是她曾经主子和一个赶考书生。
　　这位女子的主子，是当地一位盐商的小女儿,形同未足时就有人追逐她乘坐的马车。这位小姐最爱腊梅，衣上绢上车上以及衣食住行都绣有腊梅。因此人人称她一句“金梅小姐”。那位浣纱女也对我形容过自己主子最爱的那种腊梅，就是小姐你扇面上这种，极有风骨的。”
　　月娘好像正听故事入了迷，过一会儿才回过神“…啊…是吗～”
　　“正是，是以在下才说，小姐与这故事有缘。”
　　“啊……”
　　“那么接着讲吧——这金梅小姐爱梅，腊梅开时自然要去赏。这一日小姐出游，正漫步在梅林中忽然迎面碰上一位白衣少年郎。那少年一副书生模样，因为背对着金梅小姐看书因而毫无察觉，金梅小姐一时动了小姐脾气，将一枝刚折下的腊梅掷了过去。
　　书生这才察觉，一回头见是一位美貌的小姐不由得看痴了去。金梅小姐爱这少年郎一表人才，笑道“你这公子，如此气节在外面读书，不怕手冻麻了吗？”
　　书生此时心荡神驰，没过脑子就说“不怕，见到小姐你这些都不打紧。”
　　金梅小姐又气又恼，拽了侍女就欲离开。那书生醒悟过来知道自己唐突，忙不迭地赔罪，金梅小姐这才留了下来。
　　二人就因着腊梅结缘，金梅小姐借着赏梅之名几乎日日与书生相会。所谓日久生情，这二人在不过短短半月就已私定终身。梅期短暂，这一对为解相思之苦，便约定每日黄昏时在金梅小姐府上的后花园相见。书生为了迎娶小姐，每日苦读诗书不在话下。要说这事情就这样已经非常圆满，可惜天意往往不随人愿……要不小姐你猜猜，这故事接下来如何了？”
　　月娘端起茶，冷笑道‘“‘自古多情女子无情郎’，左不过又是一个好女子被辜负的故事。公子你这故事，可落了俗套。”
　　男子微皱眉“小姐看来是一位常听书的，可是我这故事并不是这般套路。”
　　月娘不觉也蹙起两弯柳叶眉“哦？那是小女子唐突了，公子还请继续讲。”
　　“说起来，这故事虽不俗套，但也无聊。那书生金榜题名，娶了小姐，但又色心大发，指染了小姐的陪嫁侍女。之后便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家常事，算不得什么才子佳人的故事了。”
　　“……公子这故事，好像不太正确吧？一般才子佳人的故事，到了结尾无不是鸳鸯蝴蝶似得一对儿一双儿，怎么到了公子这里就成了家常事呢？”
　　“不大正确吗？我瞧不是，这不正是姑娘您想听的故事吗？”男子一张脸古井无波，一双眼睛倒是犀利，看着那月娘似笑非笑的模样生生叫人胆寒“不然，姑娘您何必在色诱状元爷失败被乱棍打死后化成这勾男人魂魄的妖怪呢？”
　　月娘一张脸霎时阴晴不定，银盆似得一张脸泛出死气，连胭脂都遮不住那一脸的尸斑。男子掏出扇子悠闲地仔细端详了一番，悠悠道“我说这么一张美人脸怎么还能色诱失败呢，感情这脸是从别人脸上扒下来的。”
　　月娘事情败露索性毫不掩饰，露出那腐败得不成样子的本来面目说“你是哪里来的驱魔人？我念在你俊秀，可放你一马，若是识相就速速退去！”
　　男子摇摇扇子，兀自压准了调调道“要说，在下应该是识相滚开的。可惜‘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事情没有办完，在下是实在没有理由离开啊……”
　　月娘已失去了耐心，两只手化为森森白骨就朝男子扑了过去，然一击之后却没有了男子踪影。月娘正待找时耳边吹过一人鼻息“何况在下也不是驱魔人。”
　　一片红光扫过，再看时已没了月娘踪影。
　　男子怔了一下，懊悔地一拍头“下手太重了……罪过罪过，刚刚这姑娘还打算放我一马的，真是太不知感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