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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苍之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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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酒馆解散后回到警钟厅,我心情简直坏到了极致。
这日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是为了刺激我的情绪才发生的吧?
我仍仰躺在那个破沙发上,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身边的床铺上,奥尼的被褥还乱蓬蓬地堆在那里,似乎只是出去解了个手。但是我清楚,他的身体已经永远地沉入海底,再也不可能回到这个地方。
追根结底,我也算杀死他的五分之一个凶手。
我把手搭在眼睛上,挡住窗外射进来的灰色的光。但黑暗并没能使我更舒服一点,倒是让我想起了我与奥尼相识的那个晚上。
三年前的某天,我为躲避想拿我出气的肥老板,在黑灯瞎火的巷子里左避右闪时,一头撞上了他。他那是也刚满十五,身体却壮得像一堵黑墙。虽然同在一间餐馆里打工,但我与他平日里还未有过交集。我着实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拉着我一起揍了那黑心老板一顿。然后,一同蹲了一个月的监狱。
同行三年,我们却只是淡淡的关系,更谈不上心意相投。只是餐桌上的酒肉朋友,私下交谈甚少,少到从来不会为意见相左而产生矛盾。我知道,他骨子里对我的蔑视一点不少于他人。而在他人看来,我们一黑一黄、一高一矮、一壮一瘦,相合不已。可实际上我们同游,只是因为行走方便、因为他乡异客难免寂寞,如此罢了。
自九岁开始流浪,我此前从来都是孤身一人。我见过很多人,走过很多地方,却从没有为了什么而停留,也更没有其它的什么朋友。奥尼,这个家伙不论再与我怎样貌合神离,他终究算得上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朋友……
他死了。我是五分之一的凶手。
混着豆大雨点的拍岸惊涛将他吞噬的那一幕,仍盘旋在我的脑子里。
班杰明那个老马夫还一个劲儿往我这里偷瞄,呵,无非是把我当成天生就会“猫哭耗子”的无耻表演家了……这个老匹夫,生怕人看不出来我们俩都是狼吧?……
咚咚咚!
突然传出一阵急促敲门声。
我躺着没有动,只是慢慢睁开了眼。这才发现窗外的雨已经停了。我本以为这场雨会像那场雨一样,一直下到我获胜离开、或者我死的那天。要不是雨提前停了,现在也不会有人来串门。
咚咚咚咚!
没人开门么?昆汀那个家伙还留在那个女人房间里叽叽歪歪吗?
咚咚咚咚咚!
来人倒是非常有毅力,没人给他开门,他也只管继续使劲敲。
咚咚咚咚咚咚!
有毅力到叫人心生厌恶了。
一个娇滴滴女声传来:“我知道你在。快开门啊!”
我皱着眉,仔细分辨了一下。似乎是汗家的那个女仆的声音。
毫无疑问,她是来找昆汀的。可他人现在在哪呢?韦那里?还是绯红的老板娘那里?
我心头莫名窜起一团火来。
昆汀。这个人太招人喜欢了,不论老少,尤其是女人。她们很快就会为他那副“阳光正气”的好皮囊所迷惑,然后轻易向他卸下心防。若想要接近和利用她们,昆汀要比我或者奥尼容易一千倍。
但凭女人浅薄的眼皮子怎么能发现,深埋在他幽绿色眼睛底下的阴狠和狡诈?
在第一次见道他的时候,我就蓦然记起曾在书上看到的一个名为“酒吞”的妖怪。它是我故乡传说中有名的“处女杀手”,最爱化作俊俏的少年模样,引诱女人上钩,或使唤折磨,或啖其血肉……
我平生最恨道貌岸然、阴险狠毒的家伙。若今日我站在与之对立的位置,势必要化作斩首“酒吞”的大将军源赖光,将之斩杀于刀下……但我现在不能。以后大概也不能。
我一边起身往楼下走,一边懊恼地想。
现在,我和他是“共犯”的关系。甚至再进一步,他是在白狼王朴死后,最可能在夜里领头的人。正如“酒吞”是鬼中之王一样,他也是天生的领导者。这一点,所有见过他在绯红的酒馆里安排布置的人,都不会有异议。而我,只能像一只“小鬼”那样跟在鬼王的后边,在明里臣服,暗中嫉妒,以及一丝丝心悦诚服——像极了“酒吞”麾下同样弃儿出身、后来还被人砍掉一只胳膊的鬼手下“茨木”那样——毕竟领导才能和交际能力,实在非我强项。我无法不承认这一点。
我面无表情地拉开门,对门外的偏执女道:“他不在。”
“谁?”女仆愣了一下,“哦,你说警长先生?我知道他不在。为了保险起见,他刚才就跟班杰明和……库克,巡街去了。”
“哦,是么。”三狼巡街?“鬼王”办事,确实保险。我冷哼一声,作势就要关门。
“哎等等!”她一掌撑住门,“我来拿碟子的,就是昨天盛小点心的那个。你们吃完了吗?”
“……”我撇头看了一眼,反身走到桌前,一挥手将几枚花花绿绿的东西扫落到桌子上,然后把空掉的碟子举到她眼前,“喏。”
她接过去,万分嫌弃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
我分明地听到一句轻轻的“……乡巴佬。”
这种话我听太多了,多到难以引起我的愤怒。
无所谓地耸耸肩,我正准备关门,那人却突然又扭过头来问我:“你是不是很早之前就认识我父……库克?”
听到那个名字,我手下的动作一顿。“确实,很早之前了。”我眯着眼玩味地品着她不安的情绪,“怎么改口不叫‘父亲’了?该不会是你在跟他发脾气?”
“这不关你的事。”她皱眉。
我很不喜欢这个叫“五月”的孩子。看她为难,我的心情反而稍稍明快了点:“既然不是来这找警长的,那你肯定是专程来找我……不要拿碟子说事,偌大一个公馆,怎么会缺一个小碟子?不过是一个掩护而已,你只是想从我这里问出关于库克从前的事。我说的对吗?虽然我一直在向库克暗示,但他似乎一直没能认出我来。想不到是你先明白了我的意思……我可以告诉你实情,但是,我要先听你来找我的真正理由。”
女仆沉默了一下,道:“我自作主张收拾他房间的时候,翻出了一根缀着颗深蓝色石头的项链。我当是我未曾谋面的母亲留给我的东西,就挂在了脖子上。他看见了,非向我要了回去,说这不是我母亲的东西,是他自己的。但那明明是个女式的项链啊!我长这么大也从未见过他跟哪个女士有过来往!肯定是我母亲的无疑……不过,他从没跟我提过母亲是谁,小时候问他也只是说等我嫁人了再告诉我。可是我已经决定……我已经等不及了!你,请你告诉我吧,你知道我的母亲是谁,对么?她在哪儿?”
我抬手止住她:“你能仔细描述一下那根项链吗?”
她迟疑地瞪着我,然后给我形容了一番。
我了然地点点头。正准备说什么,她却忽然问我:
“等等,你到底多大?”
“……十七。”
她一拍脑袋:“我怕不是傻了,才会觉得你这个只比我大一丁点的人,能知道连我都不清楚的我家的事。”说完,转身就想走。
“还真不好意思,”我嗤笑一声,叫住她,“我这个只比你大一丁点的人,还真的知道些什么。”
……
我被装在库克先生的大背篓里,偷偷运出了死城。那时我正发着烧,迷迷糊糊跟着库克先生翻了山、越过岭、乘牛车、换航船,一路颠簸地来到林间的一座供奉女神的神庙内。
一路上这么折腾,我竟都还或者。神庙里的褐眸黑发的女祭司,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一度濒临死亡的我救了回来。当我喃喃道谢时,她却微哂着用我故乡的语言答道:“不必谢我,要谢就去谢那个胖厨子,他才是你的‘恩人’。是他,拿着他两年的心血写出来的菜谱,跟我换来救你性命。”
虽然我那时年纪很小,与库克先生的语言也不通,可我始终记得我恩人的模样,否则也不会在十几年后一眼就在大街上将他认出来,并在他居住的城镇附近逗留至今。
但那时我太小,也太傻。在面临着大爱大善的时候,我竟下意识地选择了临阵脱逃。
“你明知道他走之前一直在找你,却还故意躲起来?”女祭司疑惑地质问我。
我又想起我惨死的母亲、父兄和奶娘:“……我怕连累他。”
“你倒不怕连累我?……也罢,我也剩不了几年了,随便你连累。你确定要跟我过苦日子,而不是跟他一起?”
“……”
“那就这么定下了。你还能在这里呆六年,我会教你认识你家的文字,还有这里的文字。神庙里的书,都是你的,但最重要的还是菜谱。我不管你才几岁,等你学会以后,这里的烧菜、扫撒,都是你的事。我这里不养闲人。”
“……”
她随心所欲地坐在庙宇中巨大神像的脚边,笑嘻嘻冲我晃荡着脚丫子:“哦,说起来,你恩人跟孤儿倒是有缘。虽然没在森林里找到你,却又捡了个没人要的孤女……”
……
我挑挑拣拣地把当年关于库克的那一部分,告诉了小五月。
她愣了愣:“……你是说,我就是那另一个孤儿?我……不但没有母亲,更不是父亲的女儿?”
我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却有些恶意的畅快。“是啊。你说的那根项链,也是女祭司送给前往神庙的祈福者的东西。我见过太多一模一样的项链了。”
这个孤女,她无知地享受了我求之不得失之交臂的生活,却挥霍得心安理得。用屁大点小事,只知道气他欺他。而我万分感激珍重的恩人,却囿于此处,一生未娶,到头来只为了这样一个愚蠢而傲慢的家伙。
呵。
我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