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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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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叶又抽新绿,何时秋上眉梢?
老师端着装着热水的搪瓷杯,干的发白的嘴唇紧,目光停留在了窗外被春风吹得有些吵闹的柳树上。
“这句时不好吗?老师。”
小女孩比起班上的其他孩子消瘦,她虽然问的是疑问句,吐出的语气却夹杂着清冷。
就像她的父亲。
老师把目光又投回了她的学生,语气有些惆怅,却很温柔,“诗很好,你坐下吧。”
“老师,她的这句话,一点诗意都没有!”班长举起的手,在老师的同意下,起身发表了自己的言论。
她的马尾也甩出了一个张扬的弧度。
老师笑了笑,“这不过是我的一时兴起罢了。好了,午饭时间到了。”
……
打开铝皮铁饭盒,里面只有米饭和咸菜,空气中传来淡淡的荷包蛋的味道。
看来女孩子特有的银铃般悦耳的笑声,元绣吃着冷掉的饭,眼神漠然。
……
又是一个清晨,元绣起了大早,去了村中的集市。
“元绣,今儿个又来采购啦?”一个三十多岁壮汉慢慢的逛到她的面前,他的脖子上戴着大大的金项链,手上还转着两个铁核桃。
元绣瞅了瞅他亮的过分的光脑袋,语气还是平平仄仄,“活的像个大爷,难怪30好几了都没有媳妇儿。”
金贵笑了笑,还想说什么。那一米才过一米三的小家伙,却又果断转身在他的视野中离开了。
一旁的摊主笑的莫名,“大金,那孩子还恨着你哩,理她做什么,难不成想掳回去当童养媳?”
金贵狠狠瞪了他一眼,“老子要一个十二岁的小媳妇儿?笑话!”说罢摸了摸下巴,“你说阿云家的孩子是不是要回来了?”
听他说郝家的孩子,隔壁的另一个摊主也是一脸骄傲的说道,“那个孩子可真像她娘,是个健将!说不准没过几年,咱们村又会有人进国家队呢!”
这会得到了更多人的附和。
被高原红困扰的诸葛乌梅苦大仇深地捏捏胳膊上的肌肉,抽了一条板凳坐在自家的门口,和路上的邻里乡亲们打招呼,顺便等她娘开门。
见元绣从巷口转过来,她的眼睛亮了亮,“元绣!元绣!我回来啦!”
被一只熊狠狠的抱住,元绣眼中却闪过一丝欣喜,笑着不说话。
诸葛乌梅一路叽叽喳喳地和她说这次集训遇到的趣事,然后走进了她家。
“云姨呢?这个点她应该下班了吧。”元绣看着已经偏西的日头,把水杯递给了口渴了要嚷着要喝水的诸葛乌梅。
诸葛乌梅翻了个白眼给她,“我知道她在哪的话,就不会被锁在屋外那么久了。”
说罢也郁闷地陪着元绣家的阿黑玩,一脸笑兮兮的,“都说阿黑是拉布拉多,可聪明了,我都出去三个月了,它认识我!我离开前它还是巴掌大的小奶狗呢!”
前年前,葛怡悦把刚断奶的阿黑给元绣的时候,作为她十二岁的生日礼物。
在葛村,十二岁是一个坎,大人们这才放心,死神不会轻易把他们的孩子夺走,所以家里有孩子十二岁时会请亲朋好友回来庆生。
我三年前从国外回来的葛怡悦,是这个村里唯一对元绣好的长辈。
“遭了!”元绣打开书包,却没有找到作业本,小声嘀咕,“我把作业本落在私塾了,不行,我得拿回来,还有葛老师布置的作业呢!”
“这么晚了还要去私塾?”诸葛乌梅看着有些昏沉的暮色,面带忧愁,“等你回来时都要七点了呢!我陪你走一趟吧!”
她身未动,肚子却咕咕叫起来,本来就被晒得有些红的脸越发的通红。
元绣无奈地从诸葛乌梅手中牵过阿黑,“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个儿是经不住饿的人。我还是带着阿黑去吧。”
“可是……”
诸葛乌梅面色迟疑,元绣倒是安抚似的拍着她的脑袋,“记得出门后帮我带上门,也不用锁了,反正……也没什么东西好偷的。”
“可是娘说,最近来了好几户外的外姓人。我们也不知道他们的底细,村长说要防着点。”
“这有什么?”元绣笑了笑,“我不也是外姓人。”
诸葛乌梅讪讪一笑,摸了摸鼻子。
……
“族姐,您下次还是不要跟元绣走得太近了。”
“为什么?”
“因为……”
阿黑本来想分享到熟悉的明亮温暖的宅子,但它的小主人却不像往常一样放下手中的绳子。
小主人蹲下身,拍了拍它的脑袋,语气淡淡的,“安静点阿黑,我们拿了本子就回去。”
葛家人拜托诸葛家的人在私塾旁建了一座小宅子,给了老族长的小女葛怡悦居住。全村人也拜托诸位出国喝过洋墨水的她,给村子里的孩子们启蒙。
元绣走进了只有点点夕阳的教室,她放下手中的绳子,阿黑立马跑到先生常坐的椅子边趴下,而她就借着残存的余光,在座位上翻找着本子。
突然,阿黑爬了起来,全身紧绷,对着紧锁的前门露出森白的牙齿,嘴里发出阵阵低吼。
云修的心有些慌乱,窗外的影子告诉她,那是一个高壮的成年男性,在柳叶的映衬下显得分外的恐怖。
那个身影似乎听到了她刚刚发出的声音,缓缓地向教室前门走来。
越来越近了,元绣屏住呼吸,下意识的缩在了墙角,在那个阴影处。私塾,来往的大多都是妇女和儿童,这个时节男人们要不在地里干活,要不在村子里干活,是不会到村东头来的。
所以会过来的……只有……刚刚搬到这里来住的外姓人。
“你是什么人!”
班长的娇呵声传来,那男人才退了几步,远离了教室的窗口。元绣这才能够凭着夕阳打量他,是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男人,紧绷的脸庞,隐隐露出肃杀的气息。
而这种气息,和已经去世的母亲逃难回她娘家的路上,元绣太过的熟悉了。
只有在战场上,经历过生死的士兵,才会有那种肃杀的攻击气息。
那是死亡的味道。
如果按她的猜测,那十来个搬到村子里的外姓男人,要不就是逃兵,要不就是政府派来的。
是来……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的看了元绣一眼,惹得一贯安静温和的阿黑开始狂吠。
她突然想起了数年前自己还是一个小小的孩童时,母亲抱着她跪在权家的族长也就是她的大舅舅面前,是舅舅收留了她们母女。
【成王败寇……后代……不容……】
“阿绣你还好吧?”葛怡悦见元绣有点失神,把倒好热茶的杯子塞到她手上,“喝点水,暖暖吧。”
“最近怎么多了这么多的外姓人?”葛怡忆秀气的眉皱了皱,“爹说是上头来的人,不知道又要整出什么幺蛾子?真是的,我们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得好好的,外头人总是喜欢把自己的思想主张强加在我们头上。我也不见得他们的思想有多好,老是打打杀杀,还不如我们村子里头和睦,男女平等。”
“听说外头又不太平了,是领导班子好像出了什么事情,现在正在大规模肃清。似乎肃清的范围越广泛了。”葛怡悦也是外头和村子里的接线人,知道点外头的信息,她看一眼沉默的元绣,“阿绣最近几天千万不要出村子,知道吗?对了,和阿梅她妈也说一下,把阿梅近期的训练给推了。”
元绣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们最近这段时间肯定不会出村的。”
“天色也不早了,你今晚就住在我这吧。”
“姐!”
“不了,”元绣摇了摇头,“阿梅可能还在我家等着呢,我也得早点回去和云姨说一声。”
“晚饭吃了吗?”
“……吃了。”
一路上,元绣拽紧了手上的绳子,肚子开始叫唤,她就不敢和往常一样走小道,花了半个多小时才回到家。
……
“阿绣,你怎么了?总感觉你最近的脸色不太好。”
云袖白着张脸摇摇头,“你有听诸葛家的人说过上头的人过来是干什么的吗?”
如果欧美的脸色也变得有些不好了,“该不会,是来葛村破四旧的吧?”
“应该不是,”元绣摇了摇头,大字报她也看过,但在葛村发生这种事情很小,“他们该是不敢做出来的,外头的人很难让葛村人信服,葛村人只相信自己村里的人。只是……我,怕他们做出更加偏激的事情。”
“什么事?”
“阿梅,我记得你娘是怀着孕回到葛村的吧?”元绣见诸葛乌梅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那你还记得你爹姓什么吗?”
诸葛乌梅也不笨,只是需要一点点透的节点,她马上明白了元绣话中的意思,脸色也白了,“难不成是?”
这件事也是他们两家的心病,诸葛乌梅的爹姓“乌”,是被批斗死的反派,而元绣的爹也是。
葛村自诩葛天氏遗民,古时候就有四大家族分别掌握着村里的工作,葛氏、葛伯氏、诸葛氏、权氏,分别掌管了衣食住行。教民自治,各有分工。
她们的母亲都是外嫁的女儿,外嫁的女儿失去了丈夫带孩子回娘家,在葛村是很常见的事。只要孩子改姓,也照样可以入族谱,照样能受启蒙教育和村里出资养一起养。
尤其是权氏,掌管着行,古人出门常有意外发生,而且要很久。大多数权家人早早的结婚生子,男儿出门远行购置村内需要的物资,女儿在家打点和照顾年幼的孩子。权家人见识广却男儿早逝的多,人员稀少,也是第一个同意外甥外甥女改姓的家族。
只是元绣他娘和自家的爹兄闹翻了才出去的,而且坚信她爹已经偷渡成功到了台湾,只是现在海峡两岸禁止往来,没办法有消息传过来而已。她坚持不愿意让元绣改姓,差点气的元绣外公险些一口气没提上去,后来她娘生病去了,权家人也不坚持让她改了,却也享受着村里的福利,让不少外姓人抱怨。
诸葛乌梅知道她的好友一直是一个很缺乏安全感的人,其实她心里也很害怕,怕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就像垃圾一样被别人给"清理"掉了。
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几个月,突然某一天,元绣来找诸葛乌梅,“阿梅,照顾好你自己,我想要,出去……”
“你疯了吗?阿绣!”诸葛乌梅瞪大了眼睛,“外面虽然不是兵荒马乱,但是我出去集训的时候也感觉到了。村子外的人的眼中都是一种很狂热的情绪,很是恐怖的。”
元绣迟疑的说道,“其实几个月前,爹的一个战友就找到了我,问我想不想出国,中美建交了,可以派一部分留学生过去,到时候我可以再转飞机到台湾。那个人小时候我也听我娘提起过,是爹儿时的玩伴,可信。”
“所以……你这是要走?”诸葛乌梅一想到自己的就要离开还较安全的葛村,要去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别说是她爹的战友就算是她爹站在他的面前,仅凭这一张老旧的黑白照片,她能认得出来?“不行,这实在是太危险了!”
“我和你不一样啊,阿梅,”元绣痛苦的蹲下,抱着脑袋,“你一直都是村子里的骄傲,甚至进了少年国家队。而我呢?你看看我,我只会写诗画画,做些村里人说是没有出息烧钱的事儿,我很害怕,很害怕被抛下啊!”
阿黑也似乎感受到了小主人的难过,发出了呜呜声。
不欢而散。
诸葛乌梅忧伤的看着元绣走出了她家的大门,泪就这么的缓缓沿着脸颊流下,滴落在满是灰的泥地上,她想,这会不会是我和元绣最后一次见面?我们之间再也没有其他的联系了,元绣只希望你能好好的活着,不要太过压抑自己,过得如此痛苦。
过了许久,她也擦干了脸上的泪珠,神色坚定。至少,至少她要保护她娘!
不出几日,葛村出了件怪事。
诸葛云的闺女居然拿着大扫把把自己的亲娘给赶出了家门,嚷嚷着她娘在外面偷汉子,准备不要她了,所以她要先发制人,要单过,当个体户。
一个才十岁刚出头的小丫头,让大人们哭笑不得,诸葛云郁闷地被自家闺女给赶出了家门,一旁的族亲们还在头疼时,人群中又多了几个外姓人的身影。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怎么听说阿云家的闺蜜要当个体户?这可是要掉脑袋的。”金贵也挤了进来,看着从小捣蛋长大的丫头对着亲娘干瞪眼,“嘿,阿门是吃错药啦?”
“可不是。”诸葛云扶着腰,却感觉到一阵折腾后,体力不济了,“过来扶我一把。”
“好的勒,”金贵把她抱在怀里,小心翼翼的,一点都不像一个1米8大汉的粗心,嘴里还不停的自以为很小声的低喃着,“小心点,小心身子。”
这会儿就有族亲家的小毛孩笑嘻嘻地来添乱,还打着拍子唱起了歌,“亲闺女要赶娘,亲娘的汉子跳出来,要问为什么听闺女要敢这样,原来亲娘的肚子怀宝宝,怀宝宝。”
葛村的女儿是不能带着前夫家的孩子改嫁的,这是规矩。
所以为了孩子,很多当娘迟迟不改嫁,直到孩子大了点,至少要孩子十二岁,才会把屋子给孩子,自己搬出去住。
葛村的女儿成了寡妇要为丈夫守贞个三年,三年后才能另行婚配,这也是规矩。
这也出现了很多即便是双方已经说好亲,却不能住在一起,女方带着五六岁的孩子住进丈夫宅子的古怪风俗。
诸葛乌梅前几个月才刚满十岁,还太小,族亲们都认为金贵还要在等上两三年才能真正娶上媳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