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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胭脂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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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河畔,瓷窑边。
竹亭前面临着汝河,后面不远便是戴家的瓷窑,坐在竹亭里我安静得像一件瓷器,肤若凝脂、眼眸无波,对面的烟雨在专注勾勒着一支莲花笔洗的素胎,纤细的紫毫却怎样也描不出美人的云鬓。
连日来,我一直这样地安静着,不哭也不笑,不喜也不悲。烟雨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无论走到哪里都要把我带在身边。戴家封了七年的祖窑重新开启,屏姨说是娘亲同意了的。屏姨说那天我晕倒在佛堂门前,整晚都高烧不退,无论她怎样阻拦烟雨也要执意把我带下山,模糊中我竟然也坚持地跟随他回到了戴家。
我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怀中被硬硬地咯了一下,是娘亲给我的那20粒玛瑙,“也许他尚且把我留在身边为的就是这20粒玛瑙吧”,我悲悯地想着。昨日无意间看到了娘亲传授给烟雨的《天青诀》:以石英、杉木种、石青,加百草根和一些颜料,以上材料研成粉末,以珠彤烙调和后染素胎,最后漆十成足玛瑙釉。虽然不知道珠彤烙为何物,但玛瑙釉却真真切切地藏在我的首饰盒夹层中。缓缓地从怀中取出七年来不见天日的玛瑙,飘忽地走到烟雨身边,抬手将锦囊倒置,一粒一粒圆润玲珑的玛瑙叮叮当当地落在檀木匣子里。这声响敲乱了烟雨勾素胎的紫毫,胎坯上晕出一团乌青。烟雨慌乱地握住我的手,剧烈的抖动透过这只手传到了我的手臂,他眼睛里很无助,像个孩童。
“天青,从来我都以为我是为了祖宗家训、为了天青瓷才苟活在这世上的,慈儿表妹也是这些的一部分所以我从未想过放弃。这些年来我日日夜夜都在想着《天青诀》到手的情景,却没有一次与今日相同。今生烟雨注定负你,但天青诀已将你我紧系,烟雨不敢有望得到宽恕,也不敢承诺来世,为今也只能将错就错,把这天青瓷塑就,才算对天青对自己有个交代吧。”
我安静得听不真切他说些什么,似乎就是告诉我,他是要把这一窑天青瓷烧制到底的。我笑了,在心中,很苦却很释然,原来真的如此,原来天青不过就是他家训中的天青瓷。我低头凝视着瓷盘,里面已经准备了全部的颜料,灰绿色的粉末乌蒙蒙的像我眼中的色彩。
久久地就那样站立着,好像盏儿来过了,拉走了烟雨;好像箸儿也来过了,拉我回家去我不肯;好像他们说表小姐小产血崩了……好像,我终于流泪了,一滴一滴地落在颜料里,滚成青灰色的珠子,好像,下起红色的雨一样,满眼满眼的红色染湿了颜料,是从我眼角滑落的么?好像,天青色终于调成了,原来珠彤烙便是那红色的胭脂泪。
然而,我却永远永远都看不到了,流尽了泪周围只有墨一样的夜色黑。一片漆黑中只有我自己,因为烟雨带着绝品天青瓷走了,没有说去了哪里,也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我虚弱得像一缕烟,仍然让屏姨扶我到竹亭。天气渐凉,风吹过来都能打透衣衫,每年这时候山间的枫叶都红得像火一样,以前都没觉得红色如此艳丽,更没有想到素雅纯净的天青却原来最重要的一道原料是红色的胭脂血泪。吹着风,觉得自己沧桑了许多,已经开始遥想当年被他少年白皙的手牵着,跑在火红的枫叶林间,那些没有根基的快乐。
在记忆中回醒过来,感到一个人坐在了对面。“天青”,声音幽幽的像看不见的身影一样,是宁慈儿。
“其实我不想来,但是为了烟雨我必须来”,又一个痴情的女子,我想着。
“你很伤心,很绝望,这件事对你的确不公平,但最该绝望的人不该是你。我和他,曾经都像你现在这样以为,以为娶你是为了《天青诀》,以为我才是他心中所爱,为此我将自己心爱的男人送到你身边,为此他甚至决心放弃祖训,为此我们失去了孩子。挣扎着过了七年,到头来却发现早已物是人非,你已经取代了我,甚至取代了天青瓷。是我错了,我早该承认事实,就此放手,可是我不甘心啊,是我的贪心害了他,让他也不敢正视自己的心。”她一定流泪了,我听见了一个女人心碎的声音,但我不知如何以对。
“最后他终于明白了心在哪里,于是他倾尽心血地烧制一件绝品,只是为了你一个人。你一定不知道,他带着绝世珍品天青笔洗进了京城,是为了救一个人,一个根本就不该救却必须救的人——太上皇宠臣、大贪官蔡京,蔡元长,你的生身之父。”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落在耳边,我不能再呼吸。元长相公,那个写得一手好字的男人,那个娘亲心恋的男人。”
“蔡京获罪下了死牢,烟雨预以天青瓷为酬疏通搭救,然天青瓷为强人发现,被迫无奈烟雨服下了天青颜料,永远也回不来了。”原来当日,娘亲告诉烟雨,天青诀即是解药也是毒药,给他天青诀更是交易,她要用《天青诀》换回女儿后半生的依靠和自己心爱男人的性命。
宁慈儿走了,我看不见,眼前却一直都在晃动她伤心的背影。这个我曾经怨恨的女人,如今已再没有恨,我更希望她能够代替我,代替烟雨好好地活着。而我,此时心底无比轻快,怀中的莲花笔洗已经染了我的体温,站在汝河边,看到白衣胜雪的烟雨站在对岸向我招手。快乐地,满怀希望地走向我心爱的男子,心中默默地祈祷——从今后,让我们再不要放弃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