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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共此时-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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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墟自墨渊仙逝后,并未如七万多年前那般门庭冷落,弟子散尽。叠风遵师嘱,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众师弟们上下齐心,也誓将昆仑墟继续发扬光大,以慰师父在天之灵,捍卫战神荣耀和守疆职责。走进昆仑墟山门,仍见一派欣欣向荣,只是门楣各处的白色挽联和众弟子身上披麻戴孝,提醒着人们,这里还在祭奠英灵。
白浅只身来到昆仑墟山脚下,迎着云雾缭绕,闻着甘露清甜,打算沿青石台阶,进山而行。这山路她跟着墨渊走过无数回,那时的她,几乎可以一路叽叽喳喳,鸟儿都恨不得被她烦得不出声。而墨渊总是耐心听着,适时笑着,从不嫌她话多,还会细致回答她千奇百怪的问题。可当她踏上第一个台阶时,那流淌过山间,埋在她心底的往事,纷至沓来,甜蜜又忧伤,压得她喘不上气。她一度有些不知所措,向上一级台阶迈出一脚又收回,停留着不敢动。“解铃还须系铃人”,默念几遍元宝天尊告诉她的话,她鼓起勇气,跨出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直到找回当年走这条路时熟悉的感觉。
是啊,她原本属于这里!每一棵树都向她张开怀抱,每一朵花都对她绽开笑妍,微风吹过,捎来她从前的欢快的语调,云开雾散,是墨渊守在她身后。
当叠风听到通报说天后白浅来访,很是惊讶。天君已亲自昆仑墟悼念师父,天庭给众弟子的封赏也已完毕,理应没什么重要的事需天后出马,且不带仪仗,一人前来。但毕竟身份尊贵,当下还是赶紧带几个师弟,出门迎接。
“大师兄。”白浅盈盈一拜。
“娘娘,您这是……” 叠风一愣,这算哪门子称呼。
“大师兄,你再看看,当真认不出?“白浅直视着叠风,两手将长发向后拢起,”我是司音啊。”
“司音?”平地起惊雷,叠风一脸不可置信,呆在原地,师父明明说过,十七师弟已经不在了呀!他又细细打量白浅,见她一身素服,不施脂粉,不佩珠宝玉钗,只在鬓角夹了一朵白玉兰,分明是祭拜的装束,而那张脸又与司音如出一辙。他第一次在天宫看见她,就觉得她长得像司音,但以为出自青丘狐族的都有点相似,也就没放心上。
“大师兄,可否借一步说话?”白浅知道叠风十分困惑。
“好!”叠风点点头,将白浅引入内堂叙话。
白浅讲述了当年她如何女扮男装上山,如何偷偷带墨渊的仙身回青丘,如何救醒他,又如何失忆,以至于再未踏足昆仑墟,也未与同门相认,甚至没有报答过一分师父的恩情。叠风回顾了师父自从重归昆仑墟的日常,和为她与夜华做的许多事。俩人皆唏嘘不已,眼眶红红。
“大师兄,都是十七不肖,害苦了师父!”白浅说着,朝叠风突然扑通一跪。
“十七,你这是干什么。快快起来!”叠风连忙要扶起白浅,可她拽住他胳膊,就是不肯动。
“自打折颜把我送上山学艺,我就总闯祸,每每都要师父护着。若非替我遭天劫,师父不会重伤难愈,逼得自己献祭元神给东皇钟。后为我能好好活下来,他又受了那么多苦,直到归于永寂都没能轻轻松松过几日。”白浅低头哽咽着,泪水涟涟,“大师兄你知道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啊!”
叠风一手握拳抵上口鼻,一手攥紧袖摆,背过身去,泪水在眼眶打转,心中百般滋味。他这个师父,霸气起来可踏平四海八荒,可心中情谊不比霸气少几分,对着要紧的人,永远默默在付出。而眼前这个小十七,他也是了解的,性子倔强非常,可以说是认死理儿,也可以说她专一执着,如果师父受的是苦,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呢?有些事,师父从不提起,十七也含糊带过,可此时叠风将他们的酸甜苦辣一股脑儿全明白了。
他平复下心情,转过身,生生把白浅拉起。
“十七,这不是你的错,要错也是天意弄人。还记得我去参加你大婚回来,师父问我,‘新人笑得幸福吗?’,我现在才懂了这话的意思。“叠风顿了顿,”十七,你可也是听懂了?”
白浅点着头,泪水更加汹涌,闭起眼也拦不住它们在脸庞泛滥成灾。她怎会不懂这话!对墨渊来说,她幸福,就等于他幸福,正如他曾经在凡间对她说的那样,“有些苦受了,为师并不觉苦。”
叠风拍拍她肩膀,不再多言。内堂只余他的静默和白浅的抽泣,还有两人各自对同一个人的怀念。
从内堂出来,白浅提出想自己走走故地,叠风便由她去,自己去忙别的,嘱咐白浅走时到藏经阁找他,他再送送她。
很久未踏足这里了,可白浅并不陌生。沿途的每个房间,房檐下的每个角铃,葱葱郁郁的每片园地,发生过的每个故事,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经堂里,为了她读书不打瞌睡、少走神,九师兄令羽非给她发冠上绑了根绳子挂在房梁,美其名曰“头悬梁,锥刺股”。她气鼓鼓拍着书案抗议,埋怨九师兄对她太严厉,可令羽只甩给她更多经书,得意地驳回她的抗议:“锥刺股”会伤了她这小细皮嫩肉,自然使不得,可“头悬梁”则是特意向师父求了恩准的,她反对也没用。她只得偃旗息鼓,乖乖听着令羽的学课安排。
后院里,六师兄心爱的仙鹤在轮到她好心喂食时,竟不吃东西,专朝她手上狠啄一大口。眼见自己羊脂白玉的手破皮出血,红了一片,她气不打一处来,满天又绕地追着仙鹤“报仇”,就差把仙鹤毛都给拔了,急得小六直跳脚,连喊带求饶。最后,还是叠风及时赶来,才平息了这场狐狸与仙鹤的大战。
错过了墨渊与瑶光在苍武之巅对决,热情又八卦的子阑带着几个同样热情又八卦的师兄,来到她房间,给她这卧病之人如痴如醉讲述当时震撼的场面——如何的刀光剑影,如何的见招拆招,师父的剑法如何精妙无双,瑶光的招式如何优美骈俪,师父致胜的时刻多么霸气凌人,瑶光落败又怎地悲凄伤感。最重要的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唉,何止瑶光,可怜了无数仙子芳心暗许,自家师父岿然不动啊。接着又偷悄悄讨论起,究竟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四海八荒第一战神。子阑倒是提出一个人选,青丘狐帝的幺女,他听闻这小帝姬生得极其美丽灵动,见过的人都说日后必当倾城绝色。他问白浅是否熟悉这位小帝姬,白浅琢磨下回答,见过是自然的,跟我长得差不多呗。哪料子阑听了筛糠一样直摆手,不行不行,要是以后真来这位小帝姬,那我天天看师父,岂不跟断袖似得。话一出又知失言,他赶紧捂住嘴,眼睛滴溜溜来回转,白浅则抄起枕头砸向他,“长得跟我差不多才好看呢。断袖你个鬼啊!”,引得其他师兄们哈哈大笑。
跟随回忆的脚步,白浅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昆仑墟承载了她的少年时代,见证了她的成长,欢笑与泪水都是她生命里最深刻的纹路,只是无论如何怀念,她再也回不去在墨渊守护下的无忧无虑。
最后到的地方,是墨渊的书房。这里是她曾经有事儿没事儿最爱来的地方,蹦跶着进来,赖着不走。说是来尽孝心,陪师父读书,给师父研墨添香、端茶倒水,实际她往往坐不住一个时辰,就开始给墨渊打岔,要听他讲“英雄事迹”,或者干脆打盹儿。有时她也会看着看着书,就托起下巴,盯着墨渊傻乐。待墨渊问她看什么呢,她就凑近了,一脸认真严肃,“我家师父生得真好,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折子戏里的小白脸还真比不了。”墨渊抬手赏她一个脑奔儿,佯装怒意,“如今不觉得为师像小白脸了吗?不过皮相而已,你可莫学了以貌取人。”
白浅从袖中取出一面小巧的六角铜镜,这是她向东华帝君借来的宝物,可凝聚出往生者的幻影,暂时停留,与生者最后相伴、话别。只要来到所逝之人生前经常待的地方,里面有比较多他经常使用的物品,打开此宝镜,便会自行启动,将人留在这地方的气息和执念收集,幻化出人形。书房是使用宝镜合适的地方,白浅打开它,看它虹光闪闪,在屋里游荡,等待着它造出一个墨渊。
一点一点,终于一个人形出现在白浅面前。
“师父!”白浅欣喜地张开双臂,却扑了空,她忘了,这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一下子,那些好容易压下去的泪水,又倾泻而出。
“浅浅,乖,别哭了。“墨渊伸出手抚上白浅腮边,想为她拭去眼泪,也同样触碰不到,只有半透半浓的光晕笼着她,”你这一见到我就爱哭的毛病,怎么就是改不了呢?“
“如若哭就能见到师父,我愿天天哭。”
“傻丫头,天天哭要哭坏身子的,笑容才是你该有的明亮。我既已去,你当放下,不计前尘,但问日后。”
白浅使劲摇头,断线的泪珠甩成水帘,穿过墨渊的手掌,跌落地上,摔成晶莹的花瓣。
“浅浅,你这样,我怎能放心得下。”墨渊轻声叹息,“带你去个地方吧,从那里出来,也许你会学着释然。”
墨渊带白浅来的地方是昆仑墟后山一片她未走过的山石围林,入口处巨石赫然写着“禁地”二字。
“禁地?”白浅困惑地念出声,停了一下,见墨渊仍是向前,又赶紧跟上。
“此处并非什么禁地,我只是想只有自己可进来,就故意这么写了。知道是我设的禁地,不会有人敢闯,除了你。”
“师父是嫌弃我胆子太大吗?“白浅撇撇嘴。
“呵呵,是谁喝了酒都敢去端了擎苍的大本营,难道自己忘了?”墨渊做了一个刮她鼻子的手势。
“哪里哪里,我这点胆子在师父面前,也就只够吹吹牛。”
这样寻常的对话,仿佛把两人拉回了那久远的时光,没有生与死的隔阂,没有泪与火的交织,只不过是昆仑墟上平常的一天,小十七拉着她的师父随便逛。
穿过窄长幽暗、风声凄厉的石洞隧道,出来后,眼前豁然开朗,明媚四溢。山川如黛,高低起伏,绿草茵茵,麦浪滚滚,覆盖着平原,又有波光粼粼的溪流环绕,将平原分割成几大块,其间点缀着茅屋数个、凉亭数间、玉桥数座、桃林数片,鸟儿在吟唱,鸳鸯在戏水。更妙的是,在半空也有一大片桃林,掩映在云朵中,随波流动,衬着日光照耀,白里透红,与溪流的青翠交相辉映。九色鹿和独角兽,披着色彩斑斓和祥瑞雪光,不时穿行其中,卷起桃花瓣瓣,轻舞飞扬,从天到地仿佛盛放着一场的绚烂花雨。
整个景观让白浅叹为观止,又似曾相识。她一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抵上眉心,沉思片刻,一拍手,“青丘加十里桃林,师父,我猜的对不对?”
墨渊笑着点点头,不同色泽的光芒为他稀薄的影子镀上神圣的光晕,“是我仿青丘和十里桃林又加些想象造出的。每次来,都可以看见你,看见我们,看见另一种生生世世。”
假装忘却了身边的墨渊只是幻影,忘却了自己心中块垒,像当年的小十七那般欢闹一会儿的白浅,再次憋不住眼泪,任它攻城略地。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她怎体会不到这深意。青丘的温馨,十里桃林的柔情,同样是她曾以为拥有的永远。
“我懂,我都懂。可我舍不得,舍不得!”
“万物归虚,本是常理,我亦如此。一切都是我的选择,即便我不在了,看不见这里,也无妨。只要我心里有你,我们便在一处,时间和死亡都不能阻隔。“
墨渊的幻影忽明忽暗,一闪一闪。白浅手中宝镜的光也眼看弱下去,她知道这是要消失的信号,她惊慌地晃着宝镜,求它再给他们一些时间。
”时命不可逆。对不起,浅浅,我无法度你到我的彼岸……接下来的路,要靠你自己了。”墨渊站到白浅对面,望着她云雾雨眸透过他轮廓倒映着的瑰丽风景,那是他一生渴求的缩影,他一手覆盖上白浅的面庞,将她的眉眼鼻唇包裹在手掌中,顺势从额间缓缓滑向下巴,“告别的话说过很多次,这次就不说了。闭上眼,别看,听话!”
白浅的身躯颤抖着,她一手握紧拳头,一手将宝镜紧贴在胸前,闭起眼睛。只剩泪水为她守候倒数的时光,与这里的清溪蜿蜒融为一体。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我爱你,墨渊!”
“愿你如星吾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我爱你,浅浅!”
最后的话语交织,墨渊的幻影消失了,宝镜也黯淡了。
睁开泪眼朦胧,只有景如故。桃花雨蹁跹,瓣瓣轻舞飞扬,将白浅环绕,像一双穿着日光金衫的手臂,拥抱上她,擦过她的泪滴,安慰她的脆弱。一只九色鹿飞到她身旁,乖巧地埋下脑袋,蹭着她的衣袍。它们陪她一起,在这用爱的信仰铸造的瑰丽风景里,静静品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默默记录生死无惧的荡气回肠,等着也许有朝一日,故事的主角还会回来。
白浅离开昆仑墟时,叠风一直送她出了山门,走到下山前最后一座眺望台,他忽然问了一个问题:“十七,从这儿往下看,你看到了什么?”
田园风光,浮世喧嚣,飞禽走兽,丘远水长。
白浅想了想,答道:“生命和使命。”
“不愧是咱们昆仑墟弟子,能见常人不能见。”叠风淡淡一笑,“你说的也是我想说的。师父不在了,有我们这些弟子,我们不在了还有我们的弟子和下一代,他们会有他们的。十七你知道吗,我觉得师父不曾离去。他守护和滋养了天地,他就在风吹起的尘埃,花吐露的鲜蕊,只要认真看、认真听,就能发现师父,生生不息。”
“是的,大师兄。我想,我找到他了。”白浅也笑了,露出一种释然。
大爱无声,天地之间,有的不是山,也不是水,而是一场场告别。正如她,上来的是十七,下去的是白浅。她把十七留在山上陪伴她和墨渊的过去,她把白浅带去山下,完成她独自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