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玉露最相逢》楚客人

72、十分好月不照人圆

　　腊月时节的太阳总显得有些淡薄，打在琉璃瓦上的阳光都是淡淡的。从城楼上望去，长安城里高高低低的屋顶错落有致，一直延伸至天际。

　　“上朝--”

　　洪亮而略有些尖利的声音划破了天边的寂静，身着官服手拿玉笏的大臣们陆陆续续跨过金銮殿的门槛。

　　清晨早餐店里蒸笼的热气，融化了瓦片上凝结着的细小的露珠；城门大开，赶驴子赶马的商人口排着长队，口中哈着白气；在第一声“卖包子”的吆喝声中，长安城逐渐热闹起来。

　　在最中心的皇城之内，在金瓦长檐之下，穿着宫服的太监丫鬟工整肃声，碎步小跑都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哈哈哈。”明帝从长廊一头走来，“今天怎么这么听话，朕听胡公公说你一早就来了？”

　　已在御书房外跪候多时的李璟风，嘴唇都冻紫了。他抬起头，嘿嘿笑道：“给您请安来了。”

　　明帝一边扶他，一边打量着，“肯定有事！胡公公，传早膳，快些送碗热汤过来。”

　　李璟风在露天里跪了好几个时辰，又冷又饿，接连喝了两碗羊肉大骨汤，又吃了一碗鸽子肉才缓过神来。

　　“来来来。”明帝对他招手，示意李璟风在自己对面坐下。

　　李璟风放下碗，老老实实地坐好。明帝瞅了他一眼，把手里端着的青瓷小盅递给他：“这鸽子肉更嫩，你吃了。”

　　“我吃饱了。”李璟风摇手，坐在暖塌上动来动去。

　　大部分时候，明帝对李璟风都很和蔼，所以李璟风其实也不太怕他。但毕竟这次的请求带有忤-逆性质，而且搞不好还会连累云露，所以李璟风稍微有点紧张。

　　明帝又瞅了他一眼，问道：“什么事儿，说吧。”

　　李璟风深呼一口气，扑通跪在地上：“皇上，我知道您想给我和林舒赐婚，但我不喜欢她。”

　　“朕还当是什么事呢。”明帝笑道，放下鸽子肉，“林舒与你，门当户对。现在不喜欢不要紧，感情可以培养，不然朕和太后为什么最近老召你进宫。别跪着了，起来起来。”

　　李璟风也不起来，跪着走了两步，挪到明帝跟前，“皇上，我跟您说实话吧，我心里其实有中意的姑娘。”

　　哦？明帝似乎很感兴趣，“是哪家姑娘？说出来朕给你参谋参谋。”

　　李璟风之前是卯足了劲想把云露介绍给皇上的，可后来飒凌和宇文玄琅这两个旁观者给他分析利弊，在没弄清楚皇上的心思之前万不可说出云露的名字，以免给她带来危险。

　　于是，李璟风和皇上打马虎眼，“就长安城里的姑娘，已经及笄了，家里是经商的。”

　　“胡公公，”明帝忽然喊，“把早膳撤下去。”

　　胡公公带着一群宫女过来，撤餐盘的，递毛巾的，端漱口水的……李璟风低着头跪在那儿，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道明帝是什么意思。

　　一阵忙忙碌碌过后，明帝道：“你不喜欢林舒，不想娶她，也不是不可以。”

　　李璟风刚想谢恩，不过嘴角还没咧开就又听明帝道：“不过你说的这个姑娘不行，要找个门当户对的，至少得是王公大臣家的女儿。”

　　“什么门当户对？！”李璟风一听就急了，“我就喜欢那姑娘，王公大臣家的女儿给我我也不要！”

　　“放肆！”明帝冷声喝道。

　　李璟风心知不可触怒圣颜，只得闭了声继续跪着。

　　这时候，胡公公泡了热茶过来，一边端给明帝，一边劝道：“李公子，皇上是看着你长大的，疼你跟疼其他皇子没甚区别。皇上为你好，你可听话吧。”

　　李璟风也不敢回嘴，小声嘀咕：“反正我不要什么王公大臣的女儿。”

　　明帝肃声道：“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你自己说了算的吗？”

　　“我爹娘才没让我娶林舒！”李璟风小声反驳，“是你强迫我娶的。”

　　“你……”明帝重重地放下茶盏，“啪”地一声吓了李璟风一跳。胡公公见事态不对，连忙凑过来：“李公子少不更事，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反正已经生气了，李璟风心想，倒不如把自己想说的话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免得憋的慌。

　　“皇上，”李璟风抬起头，“那个姑娘，虽然是商户出身，但我真心实意喜欢她。我不在乎门当户对，也不稀罕王侯将相。我只想跟我喜欢的人成亲，这难道触犯了王法吗？”

　　他说完，以为明帝又会呵斥他一顿。但奇怪的是，明帝只是看着他，反而不像之前那样生气了。

　　倒是胡公公，忙来捂他的嘴：“哎呦哎呦，李公子你胡诌些什么啊？李家长子必须娶皇家的女儿，这是规矩。”

　　这个规矩，李璟风早就觉得有毛病了。

　　“林舒根本不是皇家的女儿，要我娶一个册封的公主，不如让我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平民百姓！再说了，我根本不愿做李家长子，你们要是再逼我，我就跟李家断绝关系！”

　　这一通喊，胡公公惊得张大了嘴，转头看明帝。

　　明帝依旧坐着没动，也没生气，只是看着李璟风。良久，才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行了，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林舒的事稍后再议。”

　　李璟风觉得，自己怎么着也得挨个几大板，没想到一身轻地就出了宫。

　　过了宫门，李璟风直奔水舞间。他已经和云露约好了在水舞间见面，报告自己今天面见皇上的情况。

　　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水舞间那些姐姐妹妹了，李璟风提前让人准备了礼物，一进门就吆喝着送礼。司琴正趴着二楼的栏杆上替自家小姐望风呢，见李璟风在下面左右逢源，气鼓鼓地扭头走了。

　　二楼是包间，特意装饰成各种不同的风格，云露定的这件是文人墨客偏好的清幽素雅风。墙上挂着梅、兰、竹、菊四副刮绒花鸟画。刮绒，是将丝绒劈得细薄，再按照设计的图案铺粘花纹并加以敷彩。

　　云露对这四副画好奇，正仔细观摩呢。画面的丝理走向十分明显，因而产生出色泽光亮、质感较强的效果，清新典雅，敷色明快，工笔细腻。

　　“小姐小姐，”司琴推开进来，“李公子来了。”她说完，又凑到云露耳边，把刚刚看到的景象嘀嘀咕咕说了。

　　云露皱了一下眉头，到茶桌前坐好，等待着李璟风的到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李璟风才上来。他也没太注意云露的脸色，一边喝茶，一边把自己今天进宫的情况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

　　云露本来开始还有点生气，后来听着听着就把之前那茬给忘了，“你说，皇上没罚你？”

　　“嗯。”李璟风点头，拿了一块盘里的糕点，“阿露你尝尝，这水舞间的糕点可是出了名的好吃。”

　　云露顾不上吃糕点，而是觉得奇怪，就算皇子也不敢在皇上面前大呼小叫吧，怎么李璟风就可以呢？

　　“喂！”云露摇了摇李璟风的胳膊，“你们家和皇上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为什么皇上对你那么好？”

　　李璟风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因而说话有些含糊不清：“李家总与皇家联姻，关系肯定不一般。”

　　是吗？云露敲着自己的小脑袋，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咚咚咚--”

　　敲门声，司琴小跑着去开门。

　　天音端着一盘花型点心走了进来，笑道：“李公子爱吃我们水舞间的糕点。”她说着，便往桌子上看了一眼，“我就猜着盘子里已经快吃完了，这不，又送来一盘呢。”

　　一到冬天，水舞间里就燃着各种火盆、暖炕等等，因而一点也不冷。天音穿着百缕金丝掐腰轻纱裙，云鬓轻拢，散而不乱，带着一股慵懒的风韵。她出身歌舞之地，却不染半分尘埃，言语行动间总透露着冰清玉洁的高贵之感。

　　“果然还是天音姑娘最体贴人。”李璟风笑眯眯，显然很高兴。

　　云露盯着二人，看他们言笑晏晏你来我往，心里不舒服。司琴偷偷地瞟了自家小姐一眼，捂着嘴剧烈地咳嗽了两声。

　　“小姐，对不起。”司琴见众人都看着自己，便小声道，“奴婢昨儿个有些受寒，嗓子不太舒服。”

　　“我让人冲一碗润喉的蜜茶来。”天音笑盈盈地起身，“李公子，你们聊吧，我就不打扰了。”

　　“哎哎。”李璟风追上去，“这个月的大表演，你可给我留几张看票。”

　　“每次都给你备着呢。”天音轻笑，“待会让人给你送去。”

　　“多谢多谢。”李璟风拱手弯腰，行了个大礼。

　　天音笑着出去了。

　　这个时候，云露心里的气倒也消了些。她最早的时候就知道，李璟风对姑娘家有一种天然的偏爱，喜欢逗她们开心。但他品行端庄，李家家教也甚严，应该不会有越矩的行为。

　　“阿露，我有个礼物送给你。”李璟风打开之前他进门就放在桌上的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本缂丝山雀山茶图册。

　　云露翻了翻，只见这画册是用套缂、构缂等技法织成的。封面是一副象征“玉堂富贵”的山雀图景，山雀在茶树枝头见嬉戏，玉兰、海棠争奇斗艳，缂织精、色彩美。

　　“跟你送给下面的姐姐妹妹的礼物是一样的？”云露问。

　　李璟风一愣，继而道：“当然不是了，这是专门送给你的。”

　　这还差不多，云露在心里嘀咕。如果李璟风送给她的和送给别人的是一样的，她才不要。可是，云露把画册推了回去：“我都跟你说过了，我娘不让我再收你的礼物。”

　　“只是一本画册而已。”李璟风又把画册推到云露跟前，“而且我刚刚在下面送了很多礼物，就是为了让大家觉得我李璟风是到处送礼物的人，所以送给你也不会引来什么非议的。”

　　有钱人果然是暴发户，云露感叹，也明白了李璟风的良苦用心。原来他送那些姐妹们礼物，并不仅仅是为了逗她们开心。

　　今天十六，天上的月亮格外的圆。

　　坤宁宫的佛堂一如往日般阴暗，只能看见昏黄的灯影，和从灯影中传出来的有节奏的敲击木鱼的声音。

　　“娘娘，今天李家那小子进宫了。”老嬷嬷低声道，“差点和皇上吵起来，说是有心上人了，不愿意娶林姑娘。”

　　皇后依旧敲着木鱼，声音带着出家人一般的平静，“皇上怎么说？”

　　“皇上没有明确的表示。”老嬷嬷回答，“皇上一向宠李家那小子，老奴估摸着他要是真闹起来，皇上也没辙，林姑娘的婚事八-九是没希望了。”

　　木鱼声忽地停住了，皇后睁开眼睛，问道：“那还有其他机会吗？”

　　“皇上寿辰，虽是大喜，但因为外邦人多守卫反而增强了。如今来看，恐怕只有公主大婚，宫里才能再欢腾一次。”

　　“那就想办法让李家小子答应和林舒成婚。”皇后再次闭上眼睛。

　　老嬷嬷见皇后又要敲木鱼，忙道：“娘娘，林姑娘猜测李家小子的心上人是那个害了五皇子叫尤云露的。林姑娘还说，那尤家姑娘似乎有些怀疑皇上对李家小子的态度。”

　　哦？皇后笑了笑：“既然如此，就好办了。”

　　夜半子时，月亮挂在正当头，明晃晃地月光铺染了大半天空，厚厚的白云被切碎成一片一片的，断断续续地散布在周围。

　　佛堂里，木鱼声又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