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花深》齐情

70、留与心口独识记，长途当少忘

　　绾铃静静立于一旁，看着琅馗将面具轻摘下，放于身侧，眉间尽是疲惫之色，眼角泛着淡淡戾气。

　　“主人，今日之事，当归长老对此似乎大发雷霆了一番。”绾铃将一旁的毛毡拿过，盖于琅馗膝盖。那里，有着蚀心的极寒之痛。

　　“尽他吧，甫灰长老自会处置。”当归当仙界都是痴傻之人吗，这冥界炎、瞑长老乃是响名各界之人，只为换回一个相盂便要与仙界联手做这烫手之事。若非自己今日里早些将二人带到赫连州面前，只怕仙界日后更会以此事激愤冥界，与魔界为敌：“日久不用，我倒是疏忽了。”琅馗翻动着掌心，嘴角淡笑。

　　“主人，还是小心些好。”绾铃淡淡道。

　　“甫灰长老找你甚久，你便一点也不为所动？”琅馗微闭着眼，银发散落垂地：“魔界向来如此，你也应当习惯了才是。”

　　“个中滋味，主人应当比我更为清楚才是。”绾铃看着他道：“我并不想回头。”

　　琅馗将眼睁开，横扇出手，将她拦腰横至身前，看着她墨红的眼睛一字一顿：“你与我的恨意，不能相提。”说完将她放开：“若不是看你身怀异骨，当初我绝不会救你于狼口。”

　　他至今仍记得那日，自己也只是因了一时的恻隐之心而只身去了犯仄嗜月之地，看她满脸鲜血，吓得止不住流泪，眼中恨意愈来愈深。自己便靠在一旁的树上，想着看她值不值得自己搭手相救。该是有这般恨意的。

　　琅馗如同看蝼蚁般看着越来越多的血狼围住那幼小的身躯。在魔界众人前亲眼看着娘亲被当时尚不是长老的甫灰亲手挫骨，万劫不覆，再将尚是年幼的小女扔入这嗜月，欲尸身不留——该是有这般恨意的。

　　“救我。”琅馗看着她转头间望向自己，眼中惊惧：“我想活下去。”

　　“为什么。”琅馗嗤笑道。那尚是自己年少时候，若是现在，自己便不会再与她纠缠。无关紧要之人，死了又如何。

　　她将左侧衣物撕扯开，左臂与锁骨尽露。虽怕这血狼嗅着血腥之气近身，但更怕眼前这个男子离开：“你若...你若想夺得魔尊之位，我可...我可助你...”是惊惧之心太过，她哽咽道。

　　“斑斓骨？”琅馗看着她左臂皱眉道，转而一笑：“甫灰要是知道你身上有着斑斓骨，绝不会将你扔进这嗜月之地。”斑斓骨，可换魂魄，可挽将死性命。此一物，世间只有寥寥魔界中人才有，此骨难求，身怀此骨者亦多死于非命，或被人豢养，以供日后之需。

　　“你愿跟在我身边，若我有需，便自取其骨，废了这一身魔罗之力？”斑斓骨，取之虽不伤性命，但这一身魔罗之力尽失。

　　“...我...我愿。”已有血狼不顾琅馗尚在，欲要上前：“但...但我要你帮我杀了我想杀的人。”

　　“好。”琅馗应道。这魔界本就不属于他，魔界中人谁死谁活，与他无关。身动间已将她带离了嗜月，退出十里方才停歇。看着她衣物破损的厉害，将衣袍解下扔到她怀中。她只是个女孩，他那时来这魔界时日不长，心性尚存善。

　　“你跟着我，改名换姓，将斑斓骨为我所用。”琅馗看着始终握着自己衣角的小绾铃，淡淡道。看她止住恐惧的眼眸稍闭，继而点头：“好。”

　　“那你便随你娘姓绾，名铃。”他尚且记得她娘亲死前对魔界众人的深切恨意：“你们终要为绾氏一族，一一陪葬、不得好死。”

　　“我将你藏匿到此地，待你长大，不再是这副面容，才可离开。”

　　“你毕竟是个女孩子，如此苦大仇深作何。”琅馗一边研磨一边看着在园中练着一招一式的绾铃：“此次魔界惩戒我，来这繁恶之地，如何不多带些衣物。”

　　绾铃收了鞭，淡淡道：“主人所言绾铃知道了，明日便去备些。”

　　“你实是无趣。”琅馗摇头，看着她身边木盒：“里面盛的是何。”平日里并不见她有什么稀罕之物。

　　绾铃将盒子拿起，轻轻打开，里面赫然是半张银色面具，做工略有粗糙：“过几日便是主人生辰，此物尚未做成。”见琅馗颇有兴趣的将盒子接过，绾铃手心微攥了一下。

　　“我以为你除了杀人便何事都不会了。”琅馗淡笑：“如此，我便应你个请求。算是还了你的情。”几千年来，绾铃一直隐名埋姓改头换面隐于自己身边。也唯与她，自己方能略安心些。

　　“主人所说是真的？”

　　“是。”

　　“...主人必要答应我，日后成大事后杀了那几人。”绾铃看着他将面具放回盒中，咬唇道：“这本是我与主人的约定，主人莫要忘了。”几千年来，她帮衬主人日日周旋魔界权势，那几人，却活的好好的。

　　“你这是不信我了。”琅馗看着她淡淡道：“便是我不杀，你当如何？”

　　琅馗回身将盒子放于石台上，眉目冷淡：“有些事此时也好与你说，日后你对我更忠心些才是。”顿了顿，重新提笔在纸上挥走。

　　“我在魔界，的确是为了有朝一日登上魔尊之位。掌握这魔界大权，我才能做我想做的事情。至于魔界对我忠心卖命之人、愿扶持我之人的生死，与我没有干系。”这魔界无论是否对他有恩，他都没什么感激之情。能尽力为魔界卖命，不过是为了日后之位。

　　“我本非魔，且历来与魔界是对立之态。堕入魔道，实属...”琅馗顿笔，淡淡道：“实属不堪。”

　　他本非魔，本不唤作琅馗。生于九莽，长于九莽，复姓段干。娘不止一次笑着与自己说父亲当年是如何威武——“当年是你爹将你从万年极寒洞中带出，一人抵着万军，杀了五日五夜。”这么说时，她便满是慈爱的眼睛看着隆起的肚子：“该是个妹妹，你如此年幼，应当同你爹学着如何做一个兄长才是。”

　　“我才不要妹妹，哭哭啼啼，甚是麻烦。”幼时自己便甚是厌恶与女孩子一同玩耍：“若是来个弟弟，待他长大，我好与他较量一番。”

　　“若像你姑姑那样的女子，也不可？”

　　“不可，姑姑甚是凶了些。”段干弘撇嘴：“像姐姐那样方可。”

　　“阿弘，不可叫卿平姑姑为姐姐。”她责道：“要你爹听了，要训你了。”

　　“那又如何。”段干弘摆手，笑看她：“卿平姐姐本就不是冥界之人，听闻是爹将姐姐带回这九莽，认姐姐做了妹妹，将姐姐抚养长大的。”

　　“...”素温摇头，绣着手中袋囊：“过些时日便是雁离的大婚之日了，也不知道你爹回得来吗。”

　　“姑姑过些日子一嫁人，我肯定比现在要舒坦许多。”段干弘挑眉道。虽是这么说，他心里还是甚喜欢姑姑的，平日里虽对自己严厉，脾气暴躁些，但却时常护着他：“娘，姑姑为何要嫁给一个素不相识之人？”

　　“...女子的婚事你也要问，可知害臊？”素温笑看着段干弘，眼里有着别样神色：“明日月竺夫人会来，你莫要失了礼数。”

　　“嗯。知道，娘。”

　　“阿弘，日后你便莫要与你爹外出了，跟与娘亲身边。娘亲真是如何都看不够你。”

　　段干弘是少年正当时，轻笑：“我也如何都看不够娘亲。”

　　那时尚且日上初云，清风微拂。他坐于娘亲身边说笑，偶嘴馋拿一糕点。

　　琅馗顿了顿，淡淡道：“后来天界认定九莽中人有世间第九劫之人，认定忠心耿耿的段干鬼仙为日后私吞神器，不但不将此人交出，还与魔界暗中勾结，派人混进仙域杀了月竺夫人，欲意扰乱世间。天帝一旨令下，联合天下清剿我们。

　　无论我爹与其他二位叔叔在天庭之上如何辩解，天帝无情，帮衬之人皆受了刑罚。是九莽出了叛变之人，与魔界联手陷害九莽，我爹知道日后九莽定无安生之日，便带着二位叔叔冲破天庭重围，回了九莽。

　　直到仙界之人率天界数万战将而来，九莽之人已是再无可辩，我爹力竭战死。我娘为了保护我与妹妹离开，耗尽鬼罗之力，与我爹一同赴死。”

　　“后来我才知道，魔界欲将我们九莽逼得与其联手不假，但仙界早已暗中聚合各方魔物于九莽作乱，将叛乱之名降罪与九莽，以此除掉仙界一直以来的心腹大患才是真。”

　　“...既然魔界陷害了九莽，为何主人不曾对魔界有什么仇恨。”绾铃不解道。

　　琅馗看着她：“当时魔尊琏相亲自带人与九莽共抗仙界，虽不知他是何意，但的确是折损了魔界不少人，他自己也身负重伤，我也被救回魔界。”

　　“我被救回后便跟在酆申长老身边，听他讲魔尊琏相是个不喜争权夺势之人，绝不是他陷害过九莽，也是他托酆申长老救了自己。我欠他一条命。”是仙界早就想将九莽铲除，他看的清楚。

　　“那主人的妹妹呢。”

　　“不知道。”琅馗淡淡道：“兴许早已不在人世了。若是活着，我早已将她寻到。”是他的错，将妹妹藏在死人堆里，自己想着杀出一条活路来再将妹妹带出去。待自己回来时，除了遍地的血流尸身，入眼的残阳如火，再无一人可活。

　　“你当初将死之时，除了因你身怀斑斓骨；还因我救你便觉得救了我妹妹。”就像自己从未辜负任何人。

　　“你偶然也有些脾性，我好知若是我妹妹与你一般大，该是什么样子。”琅馗停笔，转身离了这亭内。绾铃将桌上盒子拿起，抚着盒内的面具，嘴角微□□人眼底的恨意，是不可见底的深邃。

　　主人，你不恨魔界，可是真的？

　　琅馗看着退下去的绾铃，将桌上的面具拿起轻盖于眉眼，遮住一方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