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花深》齐情

2、你我几许笑，落笔是寻常

　　青止坐在殿内案几前磨着那干硬的墨块，看着窗台赋红鸟叹气，若是再这样继续抄书背书的话，自己怕定要与常轩理论一番了。

　　本来以为留在容桑仙域应有更多时候拿着瑶草，补补修为，最不济也要修习些仙术。可是看着这纸上日复一日的经文，算算日子，已有半个月的时日里除了抄书，便是为他做饭。想要偷学他的修炼都难于登天，他在时只是看书或看着自己，聊些话语；不在时却寻不到他去了何处。青止握着笔杆的手微微用力，将那笔杆生生握得凹了下去。若再这样下去，她青止岂不是一辈子要当一个全然不上道的鬼妖；便是她修为不浅，但是和鬼仙相比，横算竖算都决然不在一个层面。

　　不行！青止抖的一个精神，猛的拍案而起。这瑶草，还是自己偷了罢。无人知晓，便越早越好！

　　“不过才日上一尺，就这么有精神。”常轩斜眼看了看万年古木凿成的桌子：“饭可做好了？”

　　“吃吃吃。”青止抿着笑意咬牙切齿：“您一上仙不正儿八经修炼，天天跑我这蹭吃蹭喝悠哉悠哉找乐子。”

　　“是吗。”常轩挑挑眉，夹一筷子梨酥：“你如何不说你蹭住蹭我这修为。”

　　“住你屋子床了？”青止淡笑间硬是顶了回去，递过碗去。

　　不过半个月，也是让她看摸清了自己这师父的本性，好说歹说是与她爹一般，顺着毛摸才好使。那句“不喜与人亲近”的话语，是她眼拙多言。

　　“今日暖风和然，中午想吃那日的梅花饭了，记得做。”常轩看着她收拾碗筷，细斯慢理的说道，言语间尽是一种师父放了话，弟子要做的气派。

　　“没有。”青止收了嘴角，将碗筷收的叮当作响，这是春末你让我上哪里去寻这梅花。

　　“前些日子东楠仙人送了些来，都是自己养的。”常轩抖抖袖子低头笑道：“我多要了些，过会儿托人送来，中午便吃这个了。”东楠那清冷性子，肯与自己些自养的贵中梅，怎可不多要些？说罢，哪里肯管青止在背后捏着他只吃了几口的碗沿气笑看他，兀自走出殿园。脸上翘难以平复的嘴角着实让路上遇着的九师弟惊出一身冷汗。

　　“常轩，你最近又有何事。”若说他这师兄平日里待人疏远，偏偏这笑意真是愈发的好看；从殿内如此出来，可别是把青止姑娘又气着了。想着此番，冀华然抬腿便想回身远离这二人之事。当初不过那青止姑娘来了半日，就平白在这容桑仙域生了不少鸡飞狗跳之事，偏偏此二人皆不是什么善茬，秉着“窝里斗私事，窝外无亲人”的原则，便是二人闹个天翻地覆，到了最后总是一致气着外人。

　　这已有半月了，常轩素来只与青止姑娘亲近，也爱逗弄那青止姑娘，师徒二人可别又吵架了。

　　“无事。”常轩想了想，嘴角又开始往上翘：“那难顽弟子说今日有梅花饭。”

　　“真的？”冀华然收了脚步，看着兀自远去的常轩，心里盘算打的簌簌作响，青止姑娘虽然脾气不太好，这手艺却是容桑仙域一绝。

　　青止与那无事的赋红鸟抄着经文，暗自伤神，东楠仙人送来的那梅花枝再过千年，好好调养一番都要成精了，偏偏自家师父看上了，非要吃了它不可。

　　“...”想着他微有笑意的眼眸，青止还是叹了口气，轻笑摇头。罢了，且由着他。

　　不过半日的功夫，常轩坐在桌前看着冀华然端端正正的在自己对面正笑意盎然，便生生后悔了。自家弟子，如何能与他人共享。

　　只是冀华然跟着常轩来青止这里蹭梅花饭，坐定了才假意笑着实则咬牙叹气，半月之久，早早了解了青止姑娘的秉性，就知道不该来的。早知道就跟着师傅去吃宴席了，师傅说今日有天帝亲赐的贡肉啊。

　　常轩端着筷子看了看碗，又看了看面前风轻云淡的人，嘴略一哆嗦：“这是梅花饭？”

　　“嗯。”青止淡然的夹着碗碟中菜，捧着的碗内只见米饭，不见他物，笑道。

　　“可曾见过梅？”常轩掰着筷子敲了碗一下，将碗递在青止面前，生生挡住了她的视线。

　　“没有。”

　　“便是这般寡淡？”

　　“是了。”青止拨开他的手，略带淡笑的看他：“师父可曾听过自力更生一话？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师父若是不愿吃这，便向东南去，宴席盛地，定会欢迎师父。”

　　常轩却只是将筷子啪的撂在桌子上，看了看身前二人安静吃饭并未看他的样子，微微笑了两下，重又拾起筷子俩口扒拉完白花花的米饭，放下碗筷风一样的走人。冀华然张嘴看着微有别扭的背影，师兄莫不是有了情绪。

　　师父你怎么没来啊，冀华然看着一旁淡然的青止挑嘴，师父若是来，定不枉此生。

　　“...心性未定。”青止轻嘲笑道。

　　“华然，你今日有福了。”细斯慢理的待他走后，她放下碗筷笑着：“我骗他，你既然来了，梅花饭还是有的。”接着昂头点了一下嘴唇，眼眉笑得竟略微有些得意，从屋子里端出香喷喷的梅花饭，合着春风的梅香弥漫殿内：“加上前几日出了容桑仙域看着那合香蜜浓的正是时候，便带了些，放进了这东楠仙人带来的梅瓣中。”顿了顿才又笑道：“只是不可与他说。”

　　看着热乎乎的碗，香气四溢的梅花饭。冀华然眼角深深几许，师兄，有道是自作孽不可活。你往日总是仗着师父之命欺压青止姑娘，并非我与你有二心，实在是你走的太急。实在是......

　　“我的梅花饭！”冀华然哀嚎一声，眼看着常轩不知何时又风一般的冲进来端起面前的盆子，面不改色的踩着剑身又冲了出去。留下目瞪口呆的两人和仅存的梅花饭香味。

　　“谢了。”远处是清朗之声。

　　“常轩！”青止第一次失了态，狠笑间摔打着筷子：“明天莫回了这殿内！”

　　青止从没见过常轩的师父。虽然来容桑仙域已有半个月之多，身边的人七七八八也见得差不多，与常轩有来往的仙人，除了几位同门师兄弟外，似是真无几人，自己除了实在烦闷传信要梨梨来陪了几天，剩下较为相熟的，便是冀华然和屋后尚未修成形的紫竹。最让她诧异的是，容桑仙域仙域与《天合录》的记载不尽相同。虽是上仙聚留之地，却不曾对外封闭，像她这样的人也有，得到上仙应允便可。且容桑仙域里更多的是修仙者。她只见过容桑仙域仙域的正入口，来者可从此进，亦常有修仙者把守。虽然容桑仙域不对外封锁，也设有强阻的屏障，可像她如此从侧门而入的，也只有她一个而已。

　　青止问过常轩，他说他自步入上仙后，也不总见他师父，话语间亦有淡淡嫌弃之意。可青止听他如此说久了，便总觉得该是常轩被他师父嫌弃，才天天跑到她这里蹭吃蹭喝顺带解解乐。

　　就好像三天前他赶跑了她好不容易在殿内解闷养的鹅，等她回到鹅窝时留给她的只有仅存的几枚鹅蛋和一地鹅毛。

　　就好像两天前他实在闲来无聊，趁她读书打瞌睡时抹黑了她的脸，还一脸正气的训了她半个时辰。

　　就好像昨天他天女散花般在上空撒了一个时辰的叶子，底下便是青止与他约定好日日打扫的小院。

　　就好像今天，青止一脸怒笑的看着他，“师父若是再出什么心思，今日弟子就该与师父比较一番了！”

　　常轩却只是笑了一声，端端坐实了。

　　等到吃饭的时候，他一边夹菜一边慢慢的道：“青止，你似是有些日子不认我这师父了。”便是师父二字，她亦不曾再叫。

　　“那就是近日心里烦闷，总觉得和你不熟。”青止笑意浅浅，师父总该有个师父的样子，像他如此，什么都不教，她如何肯忍气叫得。

　　“近半月事务缠身，难免无暇顾你。今日事已毕，自明天便该教你修习仙术了，你当真与师父不熟？”

　　“真的？”青止放下碗筷笑着看他，眼里却满是轻佻：“师父诓我这弟子不是一日了。”

　　“...”常轩轻叹口气，将身后今日一直带着的霜白色长剑置于桌上：“仙界规矩，上仙弟子之剑必要从九莽险恶之地取得方可；本想着去了那地若我一个力不从心，保护不周，你就难以全身而退，便破了规矩未带你一同去。如今你反而不领这意，我又何必？”手指按在剑上欲带剑收回，却被青止一把压住了他小臂，笑得灵动：“我信。师父可别反悔。”说完顺便拽着常轩白净的袖子，自觉把手上的油蹭干净了，抬头用水汪汪的桃花眼看着他。

　　常轩顿了一下，眼眸柔了三分。鼻翼微动，她这双桃花眼，自第一次见便觉得似是搅了心里一池春水。

　　“师父可是觉得我这桃花眼分外好看？”青止托腮看他，收了嘴角丝毫不避讳，看着他似是神情略有恍惚，伸手将他头上发丝微拨，心头有意，挑着嘴角道：“迷住了？”

　　“嗯，刚刚说到哪里了。”常轩拨开她的手，整了整衣袖看她：“你既为昧谷少尊主，想必自身修为已高，只是心浮不定，我前段日子要你抄的经书，你该有些领悟才是。”

　　“倒是。”青止收了手坐定道：“以前有些鬼术难以把控，近日好了许多。”自意识到这个问题后，便是他不日日督促，自己也定日日修习。

　　“若不是冀华然是你师弟，我便总觉得师父的师父定是嫌弃师父才将你扔出来的不管死活。”青止看着窗外旭日暖阳，树叶簌簌。

　　“你说我师父嫌弃我。”常轩眉眼突深，看着她的侧脸道。

　　“当然。”青止点头，只是冀华然在自己看来却比常轩更加难以捉摸，神神叨叨一般。

　　“不会。”常轩端坐，轻笑摇头。

　　“莫骗我了。”青止挑眉：“你的性子，谁人消受。”

　　“虎毒不食子。”常轩起身看着抬头的女子，竟一时轻揉了她的头顶，转身离去，只剩一人在身后：“今日我出去一趟，你若有事，去找华然便可。”

　　“...”青止摸了摸自己的发顶，嘴角轻笑。是阳光太好，自己竟觉得他的手如此温暖。

　　“打扰了。”青止一脸淡然的蹲在常轩床边，看着他一脸睡眼惺忪的望着自己，如同小狗般的眼神倒是要她忍俊不禁：“今日修习仙法，师父似是睡过了。”

　　“男女授受不亲之事，似乎还是你教我的。”常轩单腿撑在床上，揉着额间消散了疲倦，看她身边一直紧握的剑：“昨日走的匆忙，忘记告诉你，此剑名相望，是我于九莽最深处寻得，似是有些脾性，你可要好好待它。”

　　“自然。”青止笑着看着身边之剑，这剑气饱满，似正似邪，却愿安心停在她手下。

　　“...还不走？”常轩叹气看她，手中扯着薄被：“我这手腕都要酸了，何时能披衣？”不知为何，她在自己身前，这房内便不自在些。

　　青止点头间握剑起身，轻闭了内殿门，毫无羞涩之意：“我在尺花谷等师父。”

　　“嘁...”常轩笑着轻摇头，看了看自身轻皱眉：“她可知我也是一个男子？”

　　“我会御风。”青止摆摆手向后退道，笑意淡然看着他步步紧逼，相望剑在手。

　　“御风之术既然已成，为何非要用了两年时间步步走到容桑仙域。”常轩看她：“空口无凭。”转眼间却突然没了身影。

　　“你可知上空景色独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青止顿时眉眼间都是警惕：“师父，刀剑无情，我若是伤了您，可莫怪我。”说话间，笑意已消，看向四方。

　　“无妨。你若是伤了我，便可出师了。”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轻道，还未待青止晃神时，已有人伸手将她揽过，乘风而起。猝不及防之下青止竟一口咬在了身前手腕间，牙齿抖的厉害，只剩相望剑不断环绕跟在自己身边。

　　“松口。”常轩啧了一声，看着她口齿间的血气，却还是未动手将她于半空推开。

　　青止闭眼松了口，声音微抖道：“师父刚刚可是说，我若伤了您，便可以出师了？”

　　“呵。”常轩摇头低眼看她眼角淡淡桃红色：“都这样怕了，还不忘与我比个高低？”说话间，只是揽着她：“我有必要提醒你一下，莫将你的头埋在我的胸上。”常轩难掩嫌弃的看着胸口处的脑袋，却仍忍不住笑意。

　　“早知你恐高。”常轩愈升愈高，淡淡道：“此种毛病，治一次便好了。”

　　青止微微抬眼，手紧握处又迅速把头埋了回去，略有恨恨的声音道：“便是不治，又如何。”

　　“师父说话，弟子从来只能听。”常轩应了一下：“堂堂修仙者，不敢御风而行，是为大忌。”

　　青止抬眼看他，鼻间竟有了颤音，冷笑道：“明天没饭吃，后天没饭吃，往日后便是师父求我，也没饭吃。”

　　常轩低下头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皱眉间竟有略有心揪，抬眼看着周围轻道：“听赫连前辈说，你幼时曾遭人算计，从深渊摔下。你并非惧怕高处，只是心有难过之障。”说完，伸出另一只手打横抱起青止。

　　“睁眼，莫看下面。不睁眼为师真的把你扔下去。”

　　青止叹口气，狠狠吸了几口气，咬牙间还是睁开眼看着面前人。

　　“你说得对，我也并非恐高。”青止抓着他的手松了些：“小时候昧谷出了叛徒，是至亲之人要伤我，我修为却不够自保，便怕了。”若非重华，那时自己便不存人世了。

　　青止轻叹，此时若只是被常轩护在怀里倒安心许多，是自己有着安全之意罢。深知常轩癖性的青止突然间狠狠的抓着他的衣襟：“师父可莫松手。你这一摔，可关系着昧谷与仙界的交情。”

　　“不松。”常轩笑道。

　　不过须臾，却突然道：“我的好徒儿。”

　　“怎么了？”青止抬头，鼻尖微蹭到常轩的下颌，垂眼道。

　　“我们到了。”

　　“到了？到哪…”

　　“常轩！”看着自己急剧下坠没有依托的身体，青止怒吼间身旁相望剑却是脱了剑身直直往常轩而去，今日她青止怎可一时信了他，说好的不松手呢。就在狠狠的咬着自己的下唇看着相望剑被他挡住时，却倏而无了人影，被人拦腰环住，脚底悬空着转了几圈才落地。落地的一瞬间，青止梨花针出手抵着面前人的脖间，声音哽咽浓浓：“师父可是说了不诓弟子？”

　　“不让相望剑先托住自己的身子，而是出了剑身直向我来，你是如何想的。”常轩轻拍她脑后，轻叹道：“我就那么重要？”

　　“......”青止气笑道，一时竟不知作何回答。

　　“常常...常轩，你你你，你们两个...”远处冀华然拍拍额头看着靠得相近的二人，捂着心口：“师兄，你好生不正经！”随之疯婆子一般的闪离此地，他要告诉师父去。

　　“…”青止看着身前人笑道：“师父可否放手了？”

　　“我算是救了你。”

　　“无耻之人总爱说些无耻之言！”相望剑阻开二人，被青止握在手中：“手腕处可要包扎一下？”

　　“终于看到了？”常轩抬手放在她眼前：“谁做的好事，谁收场。”

　　“...”青止轻叹，弯腰间撕裂了一条衣边绸缎：“会疼，忍着。”

　　常轩眉眼弯起间，头顶正是好风光。

　　落霞时分，点点曾云。

　　“青止，我们吃什么啊。”难得冀华然主动来了这殿中。就兴趣盎然的看着青止与常轩争论着修习之术。

　　常轩一剑直插向冀华然面前，就见青止笑道：“坐在园中，张嘴向右转便可。听说今日西北风难得一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