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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堂会 ...

  •   水钻簪子断了一只,许寂川去店中置买,迎面碰到了师弟肖玉春。肖玉春坐黄包车经过,见了他和宣儿也不下车,只叫拉车的师傅停下来,翘着二郎腿坐在软垫座儿上,仿佛还绑着那双三寸跷鞋,金贵得很,不能轻易落地。
      “师兄,师弟,好久不见,”肖玉春冲他们一笑,“刚到京城没几天,还没有时间来拜望呢。”
      “师哥你刚来几天,戏倒是唱了不少了。”宣儿学着玉春旖旎的语气,被寂川狠狠掐了把手心儿。
      “咱们都是一个班里出来的,平时还得多互相照应。听说寂川师哥现在越唱越好了,哪天我也去见识见识。”
      “师弟都是成角儿的人,就不要取笑师哥了。”寂川答得不卑不亢。
      “那我就先走了,李大人府上还有场堂会要赶,还真羡慕师哥的清闲。”玉春脸上笑吟吟的,也不等寂川回答,招呼师傅拉车就走。
      宣儿气得指着那远去的黄包车直骂。“瞧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不许这样说话,他也是你师哥!”寂川打落他的手。“人生总有起落,咱们自己不为名利所苦,是咱们自己的事,烦恼别人做什么?”
      宣儿还想说话,被寂川拉进店里。“好啦,别气了,师哥待会儿给你买酥饼吃。”

      眼看着座儿一天天地不好,班主心里自然不舒坦,虽然不想坏了跟寂川的情谊,脸色难免比从前差些。
      这天还没上戏,就进来跟寂川谈下月的包银,倒也不怕打扰他登台的心绪。
      “许老板,这两天刚好有个花旦,跟之前的戏班契约期满,求着我,想上我这儿来唱戏。你看咱们下月从开始,就改成一个月唱五场吧?”班主站在他身后,抬头挺胸,鼓足了气势。
      寂川已经画好妆面,戴好了凤冠,正一朵一朵地往头上别亮闪闪的小泡子,一圈圈水钻围着正中的一只红宝石,众星捧月的热闹。“冯班主既然已经决定,就照您说的安排吧。”
      艺人和戏班,是要排练许多次才能登台演出的。既然那新的花旦已经可以登台献唱,想必班主是早有打算了。
      “那往后的包银……怕是得减到如今的一半了。”
      寂川将最后一朵泡子刺进云鬓。“班主决定便是。”

      那天唱的是顶热闹的《大登殿》。像是班主为了一股脑地答报他这些年的付出一般,叫来一众配角儿,陪他演一出皆大欢喜的团圆。
      王宝钏寒窑受苦十八年,写血书托鸿雁,遥寄西凉。薛平贵接血书归来,却已经娶了西凉国的代战公主,继承西凉王位。后来,薛平贵率领大军攻陷长安,昔日花郎汉,今朝銮上王。
      薛郎坐在金銮殿上,一一清算往日的恩仇,作恶的人被惩处,为善的人得嘉奖。王宝钏被封为昭阳院正宫娘娘,从此享尽荣华富贵。
      这本是欢欢喜喜的,最好的戏了。寂川头戴凤冠,身穿锦袍,妆如桃花凝脂,光彩照人。可他一句一句唱,心却慢慢沉了下去。
      但凡爱上一个人,终归都是悲伤的。将一生一世的悲喜,托付到另一个人手中,不求金山银山,不求富贵荣华,只求爱人的一颗不渝的心,一双含情的眼睛。
      王宝钏寒窑苦等十八年,夫君却早就有了更娇媚贴心的爱人,将她忘得干净彻底。诀别了相府的锦衣玉食,父母亲人,只为一个家徒四壁的薛郎。可她付出所有,终究留不住薛郎的心。
      爱人如此,唱戏也如此。他许寂川早已甘心将自己的生死命运,交给了台下的这些座儿。座儿捧你,你是角儿,座儿厌了你,你便是路上的尘,花下的泥,任人踩踏,滋养后生。他早已看开了。
      下了戏,黄包车没有像往日那样等在戏园子门口。他和宣儿走回家中,道路两旁的树木皆已成熟而苍劲,在地上投下暗绿的影子。
      夏天快要到了。

      忙碌惯了,忽然清幽下来,起初真有些不习惯。
      他养了只三色的小花猫,侍弄院中花草,又买了些时兴的话本小说来读,倒也渐渐地乐在其中。倒是宣儿不能常常见到他那要好的倒茶小弟了,颇有些失落。
      初夏的午后,又闷又长,最适合打瞌睡。
      他正睡得朦胧,宣儿忽然来唤。“师哥!郡王府有人来拜帖!”
      他连忙披了件长衫迎出去,廊下竟真站着个人,身穿王府下人的制服,手中一纸黄帖。“许老板,我家王爷下月初六五十大寿,听说许老板艳绝京城,想请您去演一出《孽海记》。”
      他唱得再好,到底深藏市井,怎么能传到王府里头去,总是有人在王爷耳边说了些讨巧的话吧。他知道是谁。
      那纸黄帖,他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何止是一字不差地背下来,连笔划都要看穿了。
      宣儿笑他。“瞧你笑的,戏还没演,就开始《思凡》了?”
      他当然是欢喜的。
      就算座儿们冷落了他,总归还有一个人,心里惦念着他。只是他不知道,也不敢想,那人惦念的,究竟是他的戏,还是他的人?

      好事成双,刚接了郡王府的堂会,表哥也来了。
      和往常偶来探望不同,这回表哥跟戏班的卖身契期满,可以在京城长久住下来了。
      “太好了,”寂川拉住表哥的手,“往后你拉琴,宣儿敲鼓,我唱戏,咱们仨人就能组一个戏班子。”
      表哥段楚瑜是跟他一起被卖进娃娃班的,从小一起吊嗓练功,吃尽百苦。表哥原本比他天资更优,若没有变故,现在应当也成名成角儿了。可是七岁的冬天,表哥发了场高烧。师傅不愿意花钱请大夫,表哥昏迷数日,醒来之后便再也说不了话。表哥于是被师傅转卖给了胡琴乐师当弟子,十年过去,如今也成了江浙一带小有名气的胡琴师傅。
      “表哥既然来,咱们得去买酥饼吃!”宣儿兴奋提议。
      “你这好吃鬼,成天就惦记着酥饼!”寂川将手指往宣儿脑门上一戳。“咱们上街去,表哥想吃什么就买什么!”
      楚瑜不能说话,只是望着寂川,笑眯眯地点头。
      三个人牵着手上了街,寂川难得心情这样好,和宣儿一路说笑打闹,恍惚之间,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晋容去跟母亲请安时,母亲正斜躺在烟塌上,周身云雾缭绕。
      “容儿,听说你阿玛祝寿,你请了个戏班子?”
      “回额娘,我听朋友说那班子不错,戏也正派,才想请来给阿玛额娘作个消遣。”答得滴水不漏。
      “这些日子南方出了乱子,你爹心里焦烦,是该解解乏,散散心了。你可别像晋恂似的,天天往戏园子跑,成何体统。”一提到晋恂的名字,哪怕沉浸在芙蓉膏的甜香中,额娘的眉头仍然微微锁起,很不痛快。晋恂是汉人侧室所出,年纪又较晋容稍长,自幼不讨额娘的喜欢。
      “孩儿知道。”
      “对了,前些日子有人来说媒,富察氏有位格格,年龄合适,家世也好。我先同你阿玛商量商量,你差不多也该结门亲事了。”母亲从嘴里吐出一缕灰白的烟雾来,像是她的魂魄悠悠然脱离了身体。
      “可是孩儿连她的面都未曾见过……”
      “成亲而已,见她做什么。”母亲瞪他一眼,怪他不懂事。
      “若孩儿不想成亲呢?”
      母亲半撑起身子,目中愠怒。“你成不成亲,何时轮到你来决定了?”
      他竟无话可以反驳。
      “下去吧。”母亲躺回榻上,他只能行礼告退。
      院中已有蝉声。这偌大的郡王府像一个狭小逼仄的笼子,挤得人喘不过气。他迈出院墙,吹着路上自在的风,心情才终于畅快了些。
      他知道寂川今日没有演出,便一点可以惦念的地方也没有了。酒席太吵,读书又太静,折中找了间茶楼坐下,点一碗明前龙井,一碟什锦茶点,自己孑然饮茶,看窗外人潮熙攘。
      忽然,他的目光定住了。街角那个白衣蓝褂的人,是许寂川。
      寂川身旁除了宣儿,还有另一个年轻男人。许寂川拉着那男人的手,说说笑笑,神色亲昵。
      晋容第一次见到寂川这样开心,嘴角一笑,眉眼也跟着舒展开,整张脸的轮廓都柔软起来。
      他忍不住跟着寂川笑起来,一边笑,心中一阵刺痛。他送寂川价值连城的点翠,也未曾见过这样的笑容,只能躲在这阁楼里,在他冲别人笑的时候,偷偷看上一眼。
      堂堂大清的贝勒爷,此刻竟觉得自己不名一文。不能博佳人一笑,金银不过废土,皇帝不如庶民。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谦卑渺小的滋味。
      他一口饮尽杯中茶,唇齿留香,苦涩难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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