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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别窑 ...

  •   清晨下起了雨。
      宣儿出去买了早点,撑一把素白的纸伞,踩着水回来,见寂川坐在廊下发呆。
      “师哥,你在想什么?”
      他一夜好梦,醒来却想到了锦兰和贺三爷。
      刚认识的时候,二人整日耳鬓厮磨,你一言我一语,甜得像浸在蜜里,他听了都觉得害臊。锦兰有一小半的行头都是贺三爷出钱置办的,金线刺绣的戏服,珍珠水钻的头面,耗费金银无数,才成就了台上那个光彩夺目的尚锦兰。后来锦兰山穷水尽,去求贺三爷,他却闭门不见,形同陌路。
      容贝勒是替他解了围,替他买了翠。容贝勒是对他笑,眉目温柔,温润如水。可这不过是富家子弟一时贪恋他在台上造出的那些如梦的幻影罢了。等曲子终了,幻影散去,他就什么也不是了。
      此时他若信晋容一分,明天就要信他一寸。总有一天,他会将所有虚情假意信以为真,被这深不见底的梨园整个吞吃下去,噬骨蚀心,连尸骸的残渣都不会剩下。
      他不能成为下一个锦兰。
      春雨将枝头初绽的花零落作满地的尘泥。
      “宣儿,你吃了早饭去告诉班主,今天改唱《平贵别窑》。”

      王宝钏本是丞相之女,彩楼抛球选婿,抛中了家境清贫的薛平贵。丞相嫌贫爱富,欲打退亲事,王宝钏却性格刚烈,与父亲三击掌断绝关系,脱下身上锦衫,投奔寒窑下嫁薛郎。《平贵别窑》这出戏唱的是薛郎遭丞相陷害贬官,出征西凉,回到寒窑与宝钏作别。
      此去不知几年几载,千般不舍,万般难离,夫妻二人心如刀割,泪如雨倾。王宝钏将夫君送到三岔路口,牵住马缰不愿放手。薛平贵只能抽刀斩断缰绳,策马远去,从此遥遥西凉,天涯相隔。
      寂川一身素衣登台,眼中定定望着将要离家的夫君,沉入那寒窑外的狂沙冷风里,不去想头顶包房端坐的人。
      他抓着薛平贵的手,踩着细碎的步子,在台上一圈圈绕着,眷眷不舍。这出戏他唱过不止多少回,偏偏这一回王宝钏的不甘,格外刺痛在心上。每走一步,都离薛郎更远一步,一步又一步,有如万箭穿心。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薛郎到底是挥刀断缰,抛下他走了。寂川跌坐在台上,半晌才回过神来。再唤“薛郎”,眼前空旷,无人回应。
      他手中捏着半截断缰呆立,再抬头时,脸上竟真的挂着一行清泪。从此人远天涯近,倚门翘首盼夫君。
      台下一阵叫好。已经没有人能分得清楚,台上流泪的到底是唱戏的许寂川,还是独守寒窑的王宝钏。人戏不分,已臻化境。
      许寂川静静看着二楼上的人。
      晋容一动不动地坐着,并不做声。包房里的烛光摇曳,映出晋容脸上泪痕。
      他听懂了。
      许寂川捏着缰绳,踩着碎步,走下了戏台。隔着幕帘,身后的喝彩久久不息,心却是凉的。

      折子戏是最精彩的。
      日子这样长,再跌宕起伏的人生,总归也是平淡如水的时候更多。可折子戏却将所有最浓烈的爱恨情仇,都塞进那短短的一折戏里。它是百倍浓缩过后,最精彩的人生。
      可是戏落幕之后呢?
      作别薛郎只是片刻,王宝钏却从此孤苦伶仃,独守寒窑一十八年。这十八年日日夜夜分分寸寸的苦,戏中并不曾演到。
      那夜《平贵别窑》过后,晋容已有小半个月没有在戏园子里露过脸。
      戏照旧是要唱的。《牡丹亭》的生死离合,《花田错》的阴差阳错,台上胡琴咿呀,台下阵阵叫好,年年月月,台上台下人像流水似的换,戏却从不曾因为少了哪个人而就此停下。
      起初几天,班主还将二楼的包房刻意空出来。戏开始前,宣儿总把帘子撩起一条缝,朝二楼偷偷望一眼,然后叹口气。“哎,今天贝勒爷又没来。”
      寂川朝镜子里一笑,笑给自己看。“他本就是一时兴起,听几天也就厌了。再说,京城里三五百家戏园子,他去哪里不是一样听戏?”
      后来日子久了,宣儿不再去偷看,只是闷声帮他上妆。二楼的包房也开始有了人,这家的老爷,那家的姑奶奶,只是一张暗处的脸,男男女女,老少胖瘦,对寂川而言并无分别。
      流苏蝴蝶被他用小木盒锁了起来。他自己的那套点翠头面是用孔雀毛仿制的,虽然也色泽明亮做工细腻,到底是少了真点翠的灵气。这对蝴蝶戴上去反倒突兀得很,不如不戴。
      春日渐深,窗外的桃花也谢幕了,剩下满树青绿的新鲜的叶片,微风起时,窸窣作响。

      座儿不好的头一天,寂川便发现了。他唱惯了满座儿,一眼望下去台下空着几张椅子,就像满头青丝中间秃了几块癞子那样显眼,藏都藏不住。
      一天天地,空出来的椅子越来越多,座儿跌到六七成。
      宣儿最着急。“师哥,这可怎么办啊?”
      他慢悠悠地画眉毛。“能唱一天是一天。等彻底没人听了,咱们就回苏州去,每天去金鸡湖划船喂鱼……不好么?”
      班主出去打听了一转,回来告诉他,京城里新来了一个花旦,说从前是他的师弟,在百鸟茶园开唱,场场爆满。他会唱的戏,那师弟每一出都能唱,还比他唱得更好。
      师弟?他想了好一阵儿,脑海里总算浮现起一张脸来。“难道是肖玉春?”
      “是,”班主连连点头,“就是这个名字。”
      “可是不应该啊……”寂川想不明白。
      “许老板的意思是?”
      宣儿替他解释了:“那个肖玉春啊,从前学戏的时候又懒又笨,跟师哥的天资比起来不知差了十万八千里,怎么可能成角儿?你可问清楚了,真的是肖玉春?”
      “千真万确,确实是肖玉春。许老板,宣儿,你们是不知道,”班主压低了声音,“那个肖玉春,唱的是粉戏。”
      寂川这才明白了。
      粉戏便是将男女之事搬到了戏台上,旦角儿踩着三寸跷鞋往那销金帐中一躺,床摇帐动,活色生香。
      这样俗艳露骨的戏码,自然是谁都爱看的。可寂川始终记得离家时母亲的叮嘱。家道中落,留你不住,这世上就算再也没有一个人疼惜你了,你也千万要疼惜自己。他自然希望来听他唱戏的,人人都尽兴,可这样作贱自己讨好座儿的事情,他是断然不肯做的。
      “冯班主,您看哪天不想留我了,只管说一声。”寂川淡然。“包银一结,咱们哥俩儿也不亏欠您。”
      “哎哟许老板,您这是哪儿的话啊,咱们戏班上下还指望着靠您吃饭呐!可我家中老母刚生了场大病……您看看,咱们有没有什么法子……”
      寂川望着镜中刚画了半面妆的人,不知答案。

      晋容回郡王府向母亲请安,一出门就碰上大哥晋恂,拉他去牡丹楼喝酒。
      “二弟和那位许老板……近况如何?”酒过三巡,晋恂问他,一边伸出一根小指,笑容暧昧。
      “那人对我实在冷淡。戏虽然好,也不去了。” 在自家兄长面前,晋容倒也坦诚。
      “怪不得二弟近来茶饭不思,原来是这样一回事。想不到二弟满腹经纶,竟也一头栽进了戏园子里,如此说来,倒是大哥害了你了。”晋恂大笑。
      晋容摇摇头。“若不是大哥领我去,我也遇不上他。”
      晋恂伸过手来,拍拍他的肩膀。“二弟一表人才,千万别为一个戏子伤了心。走,大哥带你散心去。”说到兴头上,丢下吃了一半的酒席,拉他去百鸟茶园听戏。
      一走进茶园,晋容只觉得一股新鲜热闹扑面而来,凡有空地都摆上椅子不说,连走道上也挤满了人,竟比听寂川唱戏的人还要多。
      晋容回头一看门外的水牌,肖玉春,演《画春园》。
      “此人是谁?”
      “二弟听了便知!”
      晋恂一边说,一边轻车熟路地拉着他进了包房。
      大幕拉开,旦角儿一登台,晋容便觉察到气质的迥异。寂川唱杨玉环,雍容妩媚;唱王宝钏,端庄刚烈。这肖玉春扮相虽不美,自己却似乎全然不知,脸上只管挂着媚笑。脚下一双三寸小跷,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似乎每一根骨头,每一个关节,都满盈着风骚和浪荡。
      他一亮相,观众便一阵嬉笑。
      晋容心里有些难受。为何同样都是戏,同样都是男人扮的女人,他在寂川身上看见的那些美,在这人身上,就全然变了味道?
      肖玉春念唱起来,声音有些粗哑,都是些淫词艳曲,观众只顾叫好,竟仿佛听不出那些刺耳的瑕疵来。
      戏中,陈胜去捉拿在茶楼以色相惑人、加以谋害的九花娘,二人追打,那九花娘踩着一对跷,竟然从四尺高的戏台上翻身下来,挤进台下的人群中。
      陈胜在后头追,九花娘在台动着腰肢,一路小跑。台下众人哄堂大笑,嚷成一片,纷纷挤近了来看这“骚玉春”的真容。胆子大的,竟还伸手过来,腰间腿后地捏上一把,过过色瘾。
      那九花娘被人摸了也不恼,只娇嗔地唾上一口:“有什么本事!晚上再来找姐姐!”
      如此在台下绕过整整一圈,彻底满足了每个人的欲念,才又扭扭捏捏地翻回台上。
      一出唱罢,九花娘竟然被武生整个抱了起来,一双绑着跷的小脚架在那武生肩上。武生耸动腰臀,九花娘口中随即发出声声娇喘。二人就这样抱在一起,下了台。
      台下喝彩不绝,晋容只觉得心头一阵烦乱,匆匆辞别晋恂,逃出了百鸟茶园。

      他漫无目的地迈着步子,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停在寂川唱戏的园子门口。
      班主眼尖,一眼就看到他,赶紧过来请安。“贝勒爷,今个儿真不凑巧,包房租出去了,上座倒还有,您不介意吧?”
      “不用了,”他摇头,“我就在这儿听两句,就走。”
      “哎哟,这可怎么行,我赶紧给您端椅子来!”班主转身去了。
      寂川唱《贵妃醉酒》,台下只坐满六成。清清冷冷,物是人非,此番感悟加进他的眼神中,反倒更能演出那深宫月夜的凄清来。
      他纵有花容月貌,美酒山珍,却等不来一个心头惦念的人。皇上捧他,他才是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贵妃,哪天皇上若是厌了倦了,他又是谁呢?
      他喝醉了,走得摇摇晃晃,用娇媚掩饰着心头的恐惧和孤独。
      他晃悠悠地,摘了朵兰花放在鼻子底下,清香沁鼻,却闻得泪眼朦胧。
      晋容站在门柱底下,远远看着台上的人,心如乱麻。他想就这样冲到台上去,告诉许寂川这些喜新厌旧的座儿不要也罢。座儿早晚是会散的,但他晋容不会走,他要一直等,一直守,等到许寂川眼底的寂寞终于化开的那一天,守到雨过天晴,云开月明。
      可是他不能。他是谁呢?他不是能给他三千宠爱的唐明皇,也不是他彩楼招亲,五色绣球抛中命中注定的那个薛郎。于许寂川,他只是一个座儿罢了,像旁人一样,痴痴贪恋台上那些摸不着的幻影,不知自己身在梦中。可笑可悲。

      班主端了梨花木椅来,门柱旁却已经空无一人。
      “哎,咱们这位贝勒爷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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