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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小九(已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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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松音两只白嫩的小手紧紧地捧着茶缸子,圆润白皙的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坐在她身前的陆芒。
此时的陆芒刚及弱冠,正是薄衫宽袖尤为血气方刚的时候,被一个小姑娘紧盯着看,不由得红了脸。他揉着鼻子不自然地咳了咳,眼神慌乱地偏过头去,急忙喝了口水掩饰尴尬。
单松音小手捂着嘴咯咯直笑,头一歪,再次将脸转到陆芒的正对面,继续没羞没躁的盯着他看。
而坐在一旁的单老爷子,笑眯眯地抚着胡须,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面前容貌俊俏的青衫少年,又宠溺地看了眼自家乖巧可爱的小孙女,随即笑着起身离开了桌子。
单公台离开后,单松音更是无所顾忌了,直接搬起小板凳坐在了陆芒身旁,小脑袋紧挨着他的胳膊肘。
陆芒想躲,但看着眼前这位笑得一脸甜蜜的小姑娘,他又有些不忍心,他怕自己的疏离会伤害到这位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单松音看着陆芒明明想躲却又不忍心躲的样子,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果然是她的言之,清风霁月的陆言之,任何时候都像春风般温和美好。
她心里又是喜又是酸,喜的是,前世的她那般任性嚣张,却得上天如此厚爱,折腾半生后,还能重活一次。酸的是,她的言之就在对面,可她却没法相认。
陆芒微红着脸低头看她,轻咳一声,问道:“小姑娘,你怎么会知道在下的字?”
“我……”单松音张张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灵机一动,嘻嘻笑道,“我不知道呀,我认识的一个大哥哥跟你长得很像,他的表字就叫言之,刚才看到你,我还以为是他。”
“大哥哥?”陆芒眼中带着疑惑,“比你大的哥哥,你竟然直接叫他的字?”
“……”单松音被问得语塞。
她只是叫顺了口。
尊卑有别、长幼有序,遵照礼仪,比她大的人,她是不能直接叫对方名字的。但当初陆芒是她的属下,所以尽管陆芒年纪比她大,然而按照位份,她是将军,陆芒是她帐中的军师,所以她叫陆芒一声言之再正常不过。
自初遇时的那一声言之,七年的时间,“言之”二字已经刻在了她心底的最深处,是脱口就能出的两个字。
前世初遇陆芒的那年,她十八岁,陆芒二十九,那时她还只是一个杂号将军。两人一见如故,于军中秉烛夜谈,从天文地理谈到江山社稷,从腐败的前朝谈到现今诸侯割据的乱世。
她说她想还天下一个太平,他笑了笑,清清淡淡地回道,陆芒愿陪将军平乱世,定江山。
二十九,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即将而立,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二十九岁的陆芒,在她一个无名小将手下做了军师,自此他陪她南征北伐走了七年。
七年来,他永远都是淡淡的气质,如清风,似明月,温温和和的陪在她身边。军中有些痞气大胆的将士偶尔会调侃她,叫她的闺中小字承承,甚至还在背地里给她取绰号,叫她小松子。只有他,从来没有半句调侃,一直都恭敬规矩的叫她将军。
可后来,鹰山之战,他大喊着“将军快跑”时,她于慌乱中回过头,分明看见他嘴唇上下掀动,在千军万马声中喊出了两个字——承承,那是她的闺字呀。
如他那般清淡规矩的人,临死之际,却喊了她的闺字,她不敢多想其中的深意,只是心底最牢固的那片角落随着他的离去轰然塌陷。
单松音揉了揉眼睛,声音微哽道:“大哥哥,你表字也叫言之吗?”
陆芒颔首淡笑道:“在下陆芒,表字言之。”
单松音扬唇一笑:“我叫单松音,现在还没有取小字,家人一般都叫我小六,而我五哥另外给我取了个名字叫承影,你可以叫我承承。”承承,是她及笄时,单纯钧给她取的小字。
陆芒笑着喊了声:“承承。”
单松音瞬间泪下。
陆芒诧异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就哭了起来。
单松音这一哭可把远处“观战”的单老爷子吓坏了,他一个箭步冲过来,赶忙单松音揽进怀中,拍着她的背安抚道:“丫头别哭,别哭,谁惹你哭了,跟爷爷说,爷爷替你狠狠地收拾他。”说话的同时,老爷子瞪了眼陆芒。
陆芒十分无辜地看着单公台。
单松音抽抽了几声,拨浪鼓般摇着头:“没,没有,没人惹我。”她抹了抹眼睛,从单公台怀中抬起头来看向陆芒,“我以后叫你言之,行吗?”
陆芒愣了一瞬,笑道:“可以。”
单松音冲他展颜一笑:“言之,我家就在东街的单国公府,你……你以后可以到单国公府来找我。”
陆芒笑着点点头:“好。”
虽然他嘴上答应得爽快,但单松音心里很清楚,这个时候的陆芒压根就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是把她当成了一个任性的小孩在看待。明知如此,可她仍旧想要告诉他,她的名字,她家住何处。
因为这是她的言之啊,温和淡然足智多谋的陆言之,是陪了她七年为救她而死的陆言之。
七年里,他一直安静淡然地陪着她,为她出谋划策,为她整顿三军将士,为她料理一切军中大小事务,甚至连她的生活起居都由他一手安排,出征在外,只要有他在身边,她便可以高枕无忧,可以心无旁骛的带兵打仗。
甚至在她兵败的那一刻还在想,倘若言之在该多好,或许她就不会败给符邑了。
可世间,最珍贵的就是如果当初……
……
回单府的路上,单松音微微垂着头,小小的背影看起来有着与她现今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沧桑。
单老爷子只当是旁人的闲言碎语让她难过了,于是摸了摸她的羊角发髻,安慰道:“小六呀,不用去管旁人的非议,咱家小六高贵着呢,咱小六既是单家嫡小姐,同时还是这湘都城里独一无二的女公子。谁家女子能与男子并列,只有咱小六可以与男子并列。”
单松音被老爷子逗得笑出了声,她拉着老爷子满是干茧的手晃了晃道:“真好,现在这样真好。”
有爷爷,有爹娘,有哥哥们,有言之,这样的生活真好。
单公台顺着她的话道:“好好好,有小六在呀,一切都好。”老爷子话锋一转,又道,“丫头呀,你别怪你爹,他待你虽严厉了些,但到底是为你好,毕竟去了外头不比家里。当然了,你也不用害怕,陆吾山的门主陆九英为人正直,是个难得的正人君子,日后无论遇到何事,咱只要没错,就不用怕,就算你真的闯了祸,有爷爷在呢,陆吾都得卖爷爷三分薄面。他们陆吾门的陆吾剑法,只要你学到了精髓,达到最巅峰,不说是天下无敌,至少也是这世上数一数二的绝世高手。剑法讲究的是柔韧,倒是更适合你学,咱们单家枪法虽然也厉害,但你女儿身学起来终归是有些难驾驭。”
单松音听得很认真,老爷子的话她一字一句全都记在了心上。
“爷爷,你说陆吾山的门主叫陆九英,那他们的少门主叫什么?”
“这个嘛……”单公台摇摇头,“爷爷也不知道,但过两天陆少门主就来了,到时候你便知道他叫什么。”
陆九英,陆芒。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前世时,陆芒在她面前只提过他娘,从未提过他爹,她当时闲来无事问过一次,然而陆芒只说了句他爹很早就死了,于是她也就没再多问。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是她的一贯准则,只要陆芒对她忠诚就行,至于他的家事,他愿意说她就听,他不想说,她也懒得问。
所以直到陆芒死,她都不知道他爹叫什么,只知道他家住临安县,他爹很早就死了,他娘是在他二十岁及笄那年患病去世的。
单松音慢吞吞地走在单老爷子身后,正低着头回忆呢,突然一个人影从她背后冒出来,并大喊了一声:“单小六!”
单松音看都没看一眼,手一伸直接捏住了对方的咽喉。
“啊!咳!咳咳咳……放……放开。”
单松音抬起头,然后缓缓地松开了手,面前的小男孩正是兵部尚书的嫡长子孟怀维,六岁那年,她把孟怀维的胳膊拧断了,并且还将他的小|鸡|鸡抓破了皮,而他却像个没心没肺的大傻蛋一样,哭过后,继续来缠着她找她玩,被她打哭过很多次,隔不了几天便好了伤疤忘了疼,又会来找她,往往是玩不到一刻钟就会抹着眼泪回去。
比如像现在这种时候,他竟然还敢站在她背后企图吓她,倘若是以往,他早就被她打得满地找牙了。然而此时的单松音,自然不是几岁小孩的心境,她看着揉着脖子气鼓鼓的孟怀维,却突然心情很好的笑出了声。
孟怀维就是个天然大傻蛋,见单松音笑,他也咧着嘴哈哈直笑。
单松音看着他豁牙咧嘴傻笑的样子,实在是忍不住,捧着肚子哈哈大笑出声。
孟怀维不顾脖子上的红印,挠了挠头,傻憨憨的笑道:“小六,你竟然对我笑了耶,你以前从来不对我笑的,你总是说我傻。”
以前的单松音,确实觉得他傻,因为当其他人都畏惧她,躲着她时,只有孟怀维傻乎乎的往她跟前凑,整天缠着她要跟她一起玩。其他人不管多讨厌她,见了她都得恭敬的叫一声女公子,只有孟怀维,总是傻乎乎的叫她小六。当时她就想,得亏她爹娘放荡不羁大度明智,否则孟怀维砍头一百次都不够。
到了国公府门口时,单松音停下脚:“爷爷,你先进去吧,我跟孟小九说会话再进屋。”
孟怀维的小名叫小九,因为他出生在九月,加之他生下来时体弱多病,作为孟尚书的嫡长子,孟家上上下下全都把他当宝一样捧着,生怕孟怀维长不大,所以就给他取了个比较“贱”的小名,自此孟家人都叫他小九,当然孟家的下人还是要恭敬的叫他大少爷。
单老爷子一脸慈祥的笑道:“那你别玩太久了,早些回来吃饭,否则你爹又该训斥你了。”
单松音重重地点头:“我知道了爷爷。”她拉住孟怀维的手,将他拉到了墙角,嘱咐道,“小九,今天太晚了,你早点回去吧,玩太晚我爹会凶我的。明天一早你到国公府来找我,我跟我五哥带着你一起玩。以后若是再有人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替你撑腰。”
孟怀维无比崇拜地看着她,呆呆地点了点头。
看着眼前这个单纯善良的小男孩,单松音心口一软,她抬高手摸了摸孟怀维的头,像个长者般安抚道:“还有呀,小九不傻,一点不傻,小九灵着呢,以后你别再说自己傻,谁都不可以说你傻,谁要是说你傻,你就跟我说,我去打他。”
被单松音摸了头,孟怀维开心得来回直蹦。
“小六,你今天不仅对我笑了,还摸了我的头耶,你还夸我了。”孟怀维像是得到了极大的赏赐般,笑得都合不拢嘴。
单松音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却又生疏的面孔,一时间感慨万千。
前世她自十六岁从军后,一年年都在外面,很少回家,即使偶尔回京,也是带着千军万马凯旋而归,年幼时那些与她一同长大的玩伴们,跟她基本上已经成了两个世界的人,包括孟怀维。虽然小时候孟怀维总是傻乎乎地缠着她,但当彼此真正长大后,孟怀维入朝做了文官,她在外开疆拓土,他们之间再无半点交集。
她只知道孟怀维娶了太常寺卿的小女儿,婚后两人相敬如宾,育有三儿一女。
孟怀维与她同年,比她小两个月,总是像跟屁虫一般没心没肺地跟在她身后,甚至还没大没小的叫她小六。那时她不懂人情,只觉得他烦,经常吼他,甚至打他,后来懂了时,却已经走远了。
“小六”这个称呼,只有她的家人才会这么叫。而孟怀维,他当时一口一个小六,她是真的很烦,很想一棍子打死他。可现在,孟怀维语气天真的一声小六,却仿佛是一道久违的日光照进了心底。